黄万里先生故去已经五年,写这篇小说也是四年多前的事了。今年春末,三峡大坝封顶,朝廷已不再大张旗鼓地宣传。至夏末,重庆大旱,众说纷纭,也不知 是不是大坝闹的。虽然再过几年一切就会水落石出,心中还是无法宽释。似乎宣传的重心已经转到南水北调上来了,而大西线调水工程也在跃跃欲试着。
从城市的边缘极目远眺,大地向西北方漫无边际地延伸开去,在目力仅及之处与天空遥遥相接。天地之间从来没有过书上常说的那样分明的一条地平线,有的只 是一片浑浊模糊的昏黄。正午刚刚过去的几十分钟里,黄色的迷雾迅速扩张,将小半边天空涂抹得暗淡无光。
那座高耸入云的铁塔不久前刚刚建成。它本是阿土视野里最醒目的建筑,此时也渐渐被噩梦似的黑风吞噬,似有似无。
“阿土,快把门窗关严。怎么又在发呆?”阿土回过头,爷爷已来到背后。
他熟练地把密封命令发到住宅主控电脑,随即问道:“爷爷,有人说四十年前的房子都是没办法密闭的,你们那时怎么防范沙暴?”
爷爷微一沉思,答道:“那时候,我们可以用一百升水洗一个澡。”
“你们可真幸福啊。”阿土满怀着憧憬说,“不过只要等到爸爸妈妈的工程完工,我们也差不多可以了。”
“也许你说得不错。是学校里的老师这样教你的么?”
“当然了,而且皇上也是这样说的。皇上说只要大家团结一致把天河工程建好,天下万民从此就再不会有缺水的日子。”
“唔,既是皇上说的,想必不会错了。”爷爷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只有无边的混沌透出褐色的微光。
“我想天河工程一定会如期完成,大概到我参加乡试的时候我们就再不会为用水烦恼了。”年幼的阿土快乐地说。
爷爷沉默良久,忽然问:“孩子,你打算考哪一科?”
“文学。”
“哦?我一直以为你对水利感兴趣。”爷爷不无惋惜地道。
“等我长大,爸爸妈妈的工程早该造好了,学水利的只怕没事可做。我学文学,正好可以把天河工程的施工过程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爸爸妈妈们是怎样改变历 史的。”阿土发现爷爷听得入神,又说,“而且我们家已经有了三位杰出的水利专家,实在没必要再出第四位。”
爷爷微微一笑,抚着阿土的头轻轻说道:“记着,孩子,我们家没出过杰出的水利专家。爷爷不是,爸爸妈妈也不是。――这个年月,已经没有杰出的水利专家 了。”
这一场沙暴于傍晚时分止息,于是阿土又看到了窗外的铁塔。那座铁塔远在三千米外,但看上去仍显得雄伟非凡,直欲把青天刺破。
参加宏裕六年的乡试时阿土已十四岁了,每天配给的两升饮用水和八升盥洗用水渐觉紧张。幸好爸爸妈妈在这时请了假回来,于是家里的配给水量便多了两个工 部直属院士的份额。只等阿土乡试结束,他们又要返回指挥中心,继续参加那项耗资空前的庞大工程。
天河工程的铁塔渐渐多了起来,除了西北方原有的一座,西南和正东不远处又有两座相继建成。阿土知道这些高塔将要拼成一个个边长四千米的正六边形,它们 将支撑起覆盖全国的灵巧聚合物薄膜,这薄膜就是天河工程的主体。
工程立项讫今已经七年,作为架设基础的六十多万座铁塔已基本建造完毕。目前这一步是在铁塔间拉起高强度复合材料制成的管缆,分为塔际干缆、支缆和中心 导管三个部分。它们既是铺设薄膜的骨架也是水流的通道。
所以现在正是天河工程施工的关键时期,而天河工程对于帝国乃至全人类的重大意义不言而喻。学校里的老师不断强调这一点,阿土当然听得懂老师的弦外之 意,于是他一见父母的面就开始巨细无遗地询问有关天河工程的一切信息,准备在今年乡试的文学科考试中有所作为。
阿土的父母把无须保密的资料尽量细致地讲述出来,他们也说不清对儿子的前途充满着希望还是绝望。乡试是百姓一生中最重要的考试,只有通过了乡试才有机 会继续学习,参加以后的会试和殿试;也只有通过了乡试才有资格脱离庶民阶层,晋身为朝廷官吏。可纵然会试成功殿试高中又能怎样?不过是年富力强时每天多得 几升淡水,而一旦衰迈就像老父一样转而忍受庶民标准的配给。对朝廷而言,百姓一生只在能够劳动的时期可称为人,孩子和老人根本无异于蝼蚁。
“水是怎样从薄膜流进导管里的?”
“薄膜只在盛行上升气流的区域闭合,受气压作用向上鼓起,凝结在表面的水就能流到周围的导管里了。” 妈妈回答。
“薄膜会不会影响日照?”
“灵巧材料制成的薄膜不会存有大颗的水珠,所以对透光影响不大。而且水汽被封闭起来之后天空的云量会大大减少,所以总的光照量只会增加。”
“水在薄膜上的凝结速率是多少?”
“理论平均值是十克每平方米每分钟。”
“那就是每平方公里每分钟十吨水了,真有这样多么?”
“这个数据还是很保守的,有实验支持。”妈妈答道。
“工程报告中就是这样写的,当然并非所有地方都这样湿润。”爸爸忽然插口。
“我想我们这里就没有这么多水。”
妈妈看了爸爸一眼,答道:“当然了,很多地方都不够。但在采集数据的那些地点,确实可以达到这个数字。”
“采集数据是在什么地方?”
“在好几个城市。有杭州、苏州、温州、福州、广州等等,覆盖范围很广。”
“嗯,整个薄膜从东南向西北倾斜,所以大气中拦下来的水除了我们自己用,还可以送到西北去种哈密瓜?”
“是啊,只要有了充足的水,国家的耕地就可以增加百分之八十九,对农业来说可算是一场革命。”妈妈的回答异常流畅,像是演练过许多次一样。然而阿土从 中听不出半点愉悦。
“等天河工程完工,爸爸妈妈就可以轻闲一段了吧?”
“就算这项工程能完,也还会有别的工程。”
“可皇上说过,天河工程是一项空前绝后造福万民的伟大工程,只要建成,天下就再不需要水利建设了。”
“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失业的。”妈妈苦笑着说。
“可是等工程建成,全国风调雨顺,旱涝无忧,每一滴水的来源去向都能控制,你们还有什么工作可做?”
妈妈不出声了。过了半晌,爸爸道:“以后的事现在还说不准。我想这些资料已经足够你用,想想怎么组织吧。”
阿土高中解元的消息传来那天,灵巧薄膜终于在他家周围的六座铁塔顶端铺好。从此地面蒸发的水分再不会扩散到全球范围的大气环流里去,只有从更高的空中 降下的雨水会被单向纳入这个缩小了的循环系统。
最早的薄膜是在皇城上空铺设的。据说当天皇宫里的中心导管就以超过每秒一吨的速率涌出了整个六边形范围捕获的蒸馏水,而且从此昼夜不停。宏裕皇帝龙心 大悦,对中书令及工部以下数百官员大加封赏。是夜,帝作《天河赋》,传习于天下。
对阿土来说这真是一生中最美满的日子,可惜爸爸妈妈早早地回到指挥中心,家中依旧只有爷爷与他相伴。
“阿土,今天你可以洗澡了。家里的储备又到了十五升。”
“爷爷你怎么忘了,今天是天河工程开通的日子,我们以后可以用一百升水洗澡了。”年少的阿土得意地道,“就在今天晚上,水管里的水会像开匣的水库一样 喷涌出来。看,这是圣上《天河赋》里的句子。”说着拿起一张纸对爷爷兴致盎然地吟诵道,“怀四海之忧兮聊趋禹王,揽天河以沐兮泽惠绵长。修道绝魃,赖万民 同心并力;兴德至治,维百世大业祺昌。”
爷爷迟疑一下,终于说道:“孩子,你也该长大了。”
“什么?”
“也许我们的用水配给只会增加很少的一点,或者一点都不增加。”
“那怎么可能?这是天河工程啊,这几年朝廷预算的三分之一都投进去了。”阿土不以为然。
“孩子,你忘了爷爷是干什么的了?在水利工程的领域,爷爷还从没走过眼呢。”
“可是朝廷花这么多人力物力建设这项工程,怎么能没有充分的收益?难道朝廷命官都是傻子?”
“他们当然不是傻子。他们当然有充分的收益。”爷爷的声音渐趋低沉,“我倒宁愿他们傻些才好。”
“可是……”
“孩子,听爷爷讲讲以前的事吧。”爷爷在阿土旁边坐下,打断阿土的话, “当年我在工部做水利侍郎的时候,朝中有人提出兴建一个大工程。这个工程在当年的名气和受关注的程度都绝不亚于今天的天河工程,虽然它的预算和天河工程相 比还差了不少,在当时却也是空前的庞大。”
“那应该不是很久以前吧,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工程?”阿土大惑不解。
“只因工程一旦失败,朝廷就绝口不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样用不了多久,百姓也会逐渐忘记。等百姓忘得差不多时,朝廷就可以酝酿下一个工程 了。当年那个工程的设想是在大河上游落差较大的河段末端筑起一条高坝,把河水从中截断,在以上一段河道上拦蓄出一个大水库。提出方案的人说这样可以控制河 水的流量,对防洪航运都大有好处,而且还能发电,只靠发电这一项就可以收回投资。”
“结果没有成功?”
“工部尚书问我的意见,我说不可行。我先把这个项目可能带来的弊端一一列举出来,再告诉他要达到类似的目的,最好沿河建造一系列的低坝小水库,投资只 要这个项目的三分之一。当然我的方案能够达到的效果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神奇,但它是实实在在可以做到的。”
“尚书采纳了你的意见么?”
“没过多久,我就被撤掉了水利侍郎的职务。”爷爷的声音平淡如常,阿土却听得悚然一惊。只听爷爷又道:“接替我职位的楼侍郎也不同意这个方案,所以没 过多久又换了别人。这个工程终于开始建造,用了十多年时间,花了不知多少银子。朝廷的每一文钱都是百姓的血汗啊。”
“那么工程后来建好了么?”
“建是建好了,但河流夹带的泥沙砾石在水库里快速淤积,蓄水量一年小似一年。因为高坝把那一段的水面抬高了一大截,没多久上游就发生了洪灾。这时上游 地区要开匣放水,但下游地区怕流量超过承受能力,双方各不相让。终于,上游在洪水里沤了近一个月之后把水坝炸开了,于是大水把下游灌作一片汪洋。从那以 后,上游和下游势成水火,发生了几次流血冲突。最后皇上下旨,令大坝的水匣永不闭合。这样一切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而用作水库的那一段河道就再也不能通航 了。”
阿土沉默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道:“天河工程不会那样的。导水管里都是蒸馏水,不会被泥沙淤住。”
“孩子,你听着,天河工程最初是会起到一点作用的,只是它的作用决不会像朝廷说的那么大。过不了多久,它的缺点就会渐渐暴露出来,如果遇上突发事件, 还可能造成严重灾难。朝廷的宣传口径也会随事态恶化步步调低,最后不了了之。”
“我不信!”阿土的声音带着哭腔,“天河工程一定会成功的。否则爸爸妈妈为什么要为它工作?”
“因为我们全家要吃饭,还要喝水。”爷爷叹一口气,又道,“规划天河工程的人根本不懂水利。这样的工程若能奏效,世上也不必有水利学了。”说罢站起 身,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一夜,阿土目不转睛地盯着旋开的水龙头,龙头里一共滴下十一滴水。
六天后供水衙门发来通知:由于天河工程的顺利起动,本市居民的配水量自即日起一律调高百分之十五。阿土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电话打到供水衙门。只听到彼 端摘机的声音一响,阿土的问题便一气冲口而出:“天河工程建好了,理论上每平方千米每天可以获得一万四千吨水,按人口平均每人能得到三百升,为什么配给量 只增加这么一点?”
衙门里的人不耐烦地答道:“这方圆二十平方千米就只有我们这一根导水管,谁也没见能导出成千上万吨水来。你那些理论是哪听来的?”
“朝廷就是这样说的,皇上也这样说。”阿土急得几欲痛哭。
电话那边静默了好一阵,随后另外一个富有感染力的声音说道:“朝廷说的当然没错,可是天河工程还没有完全建好,很多地方的薄膜还不能用,所以现在只能 截获一小部分水汽,等工程全部完工时大概就能够达到预期效果了。”
阿土只得挂断电话。他也只得接受衙门的说法。毕竟这才是刚刚开始,全国范围的薄膜还是千疮百孔地露着风,这样当然难以有效集中水分――皇宫里的出水量 不就超过了预期么?
然而一个令他惴惴不安的念头始终挥之不去:皇城上空的薄膜也只铺好了皇宫所在的那一块。
半个月后,爸爸妈妈回到家里,告诉阿土天河工程已全部竣工。然而家中的用水配给却再没有半点增长。
“孩子,别这样不开心,毕竟多了百分之十五,已经不少了。何况你已中了举人,以后的用水会宽裕许多。”妈妈这样开导他。
“可连预期的一点零头都不到。”一提到这个问题,阿土的眼睛就有些发酸。
“虽然不到朝廷对外宣布的预期水平,却还是比我们的预期多了不少。”
阿土惊疑地瞪大眼睛,似乎不能肯定三个月前为自己描述那幅壮丽蓝图的妈妈与眼前这个妈妈是否同一个人。
“孩子,我们这里是干旱地区,所以水量比平均值小些。”妈妈的声音已不再坦然。
“而且,我们还要送水到西北去……去种哈密瓜。”爸爸接口道。
阿土只觉自己的脑袋忽然陷入一片混沌,仿佛连至亲的父母也不再可信。
两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的时候,阿土听到爷爷苍老的声音:“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阿土一动不动地蜷在被窝里,听到父母悄悄进出了几趟。深夜的阒寂中,他听见熟悉的暴风从远处袭来,越刮越近,越刮越响,揉弄着铁塔 发出凄厉的啸声。
风声时缓时急,时起时落,不时夹杂着沙粒落下的扑簌声。阿土专心致志地听着,一会儿是朝廷的喉舌在热情洋溢地鼓吹天河工程的伟大意义;一会儿是供水衙 门里的人欲言又止地搪塞他的疑问;一会儿是爸爸妈妈无奈的辩解;一会儿又成了《天河赋》振奋人心的笔调。声音渐趋重浊,令人窒息地从四面八方紧逼过来,就 像奔涌无穷的天河水从皇宫的中心导管里翻滚冲出。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和水声全部低落下去,却有另一个声音格外清晰――爷爷的声音一字一顿却响似奔雷地说 道:“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
早饭时的阿土愁眉尽展,却发现爸爸妈妈的脸色非常难看,爷爷也异常沉默。阿土吃得很多,却还是第一个吃完。
“我已经想通了。”长大的阿土郑重其事地说道。
“想通就好。”妈妈慈爱地笑了,但她的笑容很快敛去。
“洗澡不是非用一百升水不可,那简直是不可容忍的浪费。”爷爷说。
“不,我们一定会过上有水的日子。”阿土看着三位亲人,宣誓一般地说道。
“嗯,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们相信你。”爸爸应道,“今天没事就不要出去了。”
“为什么?”阿土感到爸爸的话着重在后面一句。
没有人回答。过了一阵,终于还是爷爷说:“你去看看也好,天河工程出事了。”
巳时的天空依然没有太阳,朦胧的感觉就像黎明一样。风沙早己停止,整个世界却还是一片晦暗的黄。没有风,没有声,没有鸟,也没有云。只有漫无边际的土 黄色天穹密不透风地罩住人间的一切。
――天河工程!
阿土立即省悟,造成如此奇景的沙尘并非悬浮在空中,而是铺撒在灵巧薄膜上。
“我们曾向总部提出过这个问题的。”不知何时爸爸来到身边。
“总部说这已不成问题。”妈妈似乎猜到阿土要问什么。
“他们犯的错误越来越低级了。”爷爷长叹一声。
阿土的反应却意外地平静:“我们一定会有充足的水。我保证。”三位亲人惊异地看他,蓦地感到这个孩子确已长大。
七年之后中秋时节朝廷主持的会试在京城举行,阿土以一篇《天恩赋》夺得文学科第四十七名。宏裕帝亲自为前六十名进士主持殿试,竟以《天河论》为题。七 年来,“天河工程”久已不被官府提及,除皇城上空的薄膜在人工降雨的维护下依然明亮如新,全国各处被沙尘污染的薄膜都早已撤去。对无数黎民百姓而言,“天 河”这个词语本身也早已沦入历史的故纸堆中去了。这个“天河”究竟是不是那个“天河”?如果解错了题,不但入阁坐殿的希望必成泡影,已经到手的进士资格也 有被取消的危险。众人各自沉思,不敢草率下笔,只有阿土成竹在胸,三千字一挥而就。
宏裕帝展开阿土的试卷,见开头写道:“夫天地有道,圣人有德,民心象水,帝业似舸。故不知用水之害者,不能尽知用水之利也。昔有天河工程,役耗空前, 功成七载,惟余笑柄。”皇帝看到这里,心中已自恼怒。勉强向后读去,见文章描述一番天河工程失败后的狼狈景象:“自是率土之滨,只见铁塔污秃,薄膜残破, 路人相指,咸称祸国。”皇帝心中更怒,不禁抬头狠狠向阿土瞪去。
阿土端坐案前,低眉垂首,全然感觉不到皇帝的目光。宏裕帝又向下读,见下面说到工程失败的原因:“盖天河工程之误,非在君之离诲,乃在群臣之误君 也。”不由得眼睛一亮,转怒为喜,再看到“妄言其成,不计其败,一误也;鲸吞公银,滥举私商,二误也;谰言蛊惑,蔽塞天听,三误也。盖有佞臣如尘沙遮断, 虽君心如日之焯焯,君智如膜之通透,不能达天恩于草木万民焉。”皇帝读到这里,不禁大生知己之感,心想若朝中大臣人人像这新科进士一般公忠体国直言敢谏, 圣朝之治岂不直追三代?
宏裕帝提起百倍精神,读到阿土文章的结尾:“臣家世掌水职,久沐君恩。臣幼禀庭训,精习疏导,愿借天威而规划百川,挟圣睿以引领五洋,复起十载工程, 攘成万世功业。此圣朝所以洗前耻于一端,而臣所以报陛下大恩于万一也。”读毕阿土的文章,皇帝只觉神清气爽,颊齿生津,似乎执政多年从未如现在这般畅快。 大喜之下不待其他进士交卷,立即下旨,钦点进士东方土为新科状元,加闻天阁学士,实授工部治水员外郎,主筹下一项泽被苍生的水利工程。
“治水员外郎?”东方土的父亲东方禹满脸狐疑地看着儿子。
“是啊,我和你们一样,每天也有五十升水了。可惜爷爷还是只有十升。”
“可是你哪里懂得水利?”
“水利世家出身的人怎么会不懂?”东方土自信地笑了。
“就算有一点感性的了解,离治水员外郎需要的学识还是差得太远。”东方禹不安地道,“小心朝廷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别怕,爸爸。”东方土微笑道,“对于治水员外郎这样的官职,水利知识并不特别重要。”他抢在父亲开口之前接着说道:“无论是谁,只要经历过每六天只 能洗一次澡而每四天就有一次强沙暴的日子,都足以胜任。”
从此东方土开始在工部的水利衙门任职。现任工部尚书楼玄本是东方土的爷爷东方万里的门生,也是前任的水利侍郎,因主持天河工程积功升掌工部。东方土全 家搬到京城不久,楼玄亲自上门找东方万里叙旧。两任水利侍郎壮年相别,三十年后重会时俱已鬓染秋霜,山形人世,各有一番感慨。
席间,东方万里忽然问道:“巴东水道现在还是不能通航?”
楼玄嘿嘿一笑,道:“巴东工程遗害极深,不但行船不易,而且洪涝频繁,加上两省居民曾举兵戈,方圆百里地方都少见人烟。天灾人祸,不止百端,尽如东方 大人所料。”
东方万里道:“我却想到一个化淤通航的法子。”不待楼玄答话,就在桌上将杯筷摆开,不多时布成巴东附近地形,将数十年来苦思所得的通淤方案合盘托出。 东方土陪坐在侧,见爷爷头头是道地讲述如何改坝,如何导水,何处排淤,何处行船,巴东一带数百里河山尽在饭桌上展现出来。楼尚书神情凝重,不时提问,细细 探讨这个构思的一切末节。这样过了大半个时辰,总算论述完毕,将桌上杯盏复归原位。楼玄喟然叹道:“恩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如此精微的工程构想真可独步 天下。若能付诸实现,巴东水道不但旧观可复,原巴东工程建造的初衷也可八九成真。这才是真正的造福万民之举啊。”
东方万里道:“老朽自归田亩,无日不在考虑恢复巴东水道。但身为庶民,不得上觐天颜,故献芹于楼大人。只要工部照此立项投资,工程三年可成,十五年以 内必可杜绝荆江水患。”
楼玄忽然起身离座,向东方万里深鞠一躬,道:“恩师教诲,弟子谨记于心。但今上好大喜功,不恤民情。这一项的工程既不能媲美三代,也不能辉映汉唐,犹 如李冰之为都江堰,而后世不知秦王,徒惠民而已。弟子无能,只怕难将它付诸实施。唯回去之后,定把恩师的方案录入工部册籍,待后人如有机会,便可完成恩师 的心愿。”
东方万里缄默半晌,举杯对楼玄道:“这些年我设计这个方案时便没想在有生之年目睹它实现。今蒙楼大人收录,已属意外之喜。不敢再多存奢望。请为我们三 十年同僚之谊满饮此杯,自今而后,老朽不敢再言水利。”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楼玄也举酒饮干,道:“自今而后,人间不复有水利学矣。”二人相顾大笑,尽欢而散。
宏裕十九年正月,闻天阁学士、治水员外郎东方土上疏陈引水方略,帝览疏大悦,擢升东方土为水利侍郎,每日水俸加到一百五十升。并令工部立即按此方案筹 备;又令户部自明年起加赋一倍,称吸海税。这一工程施工期间耗资达朝廷每年预算的六成,世称吸海工程。
东方土志得意满地从家中的浴室来到大厅,对爷爷说:“我今天才知道爷爷的说法有多夸张,洗一个澡实在用不了一百升水的。”
东方万里微笑道:“搞水利的人总不必为水多犯愁。”话锋一转,问道:“你的吸海工程没人反对么?”
“殿上的大臣对水利一窍不通,就算有几个懂的也不敢逆拂皇上的圣意。倒是衙门里有几个年青人提出异议,不过都被楼尚书压下去了。”
“楼玄自己没有反对?”
“他大概还想多做几年尚书。做尚书每天有四百升配水的,当然他的所得远不止这些。”
“果然是青出于蓝。”东方万里冷笑道。
“爷爷是说楼玄还是说我?”
“一也。”东方万里大笑。
东方土也笑了:“我虽不是一个称职的水利侍郎,总算还是一个好孙子。”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楼玄尚书位子已坐得不太安稳。他是靠天河工程起家,现在 皇上把天河工程视作祸局,随时可以拿他治罪。幸好我打算大量借用天河工程已经建造的设施,把吸海工程当作天河工程的延续,这样他才有翻身的机会。”
东方万里道:“若能成功当然一切都好。”
“整个儿成功是不可能的。若连我设计的水利工程都能成功,世上也不必有水利学了。”东方土轻松地道,“现在我只想把一期工程建成,以后就可以进退自 如。”
“一期工程是要覆盖整个渤海?”
“是的。吸海工程就是天河工程在海上的扩展。海面空气湿度很大,取水的效果比陆上好得多。渤海是内海,没有台风和海啸,是吸海工程风险最小的一步。”
“这还是风险最小的?”东方万里笑问。
“不错。只要在渤海沿岸竖起铁塔,截止在大连到莱州一线,上面铺设可以自控开闭的新一代的灵巧薄膜,渤海蒸发的水分就可西济幽燕,效果一定比天河工程 好得多了。这一步成功之后第二步是把薄膜铺到黄海北部,止于威海到高丽一线;第三步再向东南扩展,把薄膜铺到东倭、琉球、台湾一线;之后再转向南海,铺到 安南、暹罗、渤泥和吕宋。我给皇上的奏折里没有细致划分,若有更好的步骤可以随时更改。实际只有第一期工程尚有实现的可能。”
“倘若第一期能够建好,皇帝绝不会就此满足,非让你把四期全部建成不可。”
“一期的工期长达十五年,只要成功,我就可以把后面的工程交给别人去做。不知死的愣头青遍地都是,可以随便提拔一个来做后续项目。有一期的成绩在先, 后面建成了是我设计有功,建坏了是他执行不力。只要皇上一天还用着渤海的水就不会治我的罪。”
东方万里入神地听着,仿佛发现了一个毕生未睹的全新境界。只听东方土问道:“爷爷,您看第一期工程有成功的可能么?”
东方万里思索一阵,笑着答道:“东方万里的孙子,就算是外行,也该比别的外行强些。”
“但渤海水域宽广,中间又没有岛屿,靠现有的材料很难把薄膜撑住。我把朝廷投资的一大部分拨到材料衙门,只希望能在十年内造出横跨两岸支撑薄膜的理想 的材料。”
东方万里大笑道:“要供应幽燕,用不了整个渤海。”
十五年后的宏裕三十四年,覆盖辽东湾的吸海工程第一期投入使用,皇城里第一次用到了来自渤海的淡水。帝大喜,加封工部尚书东方土为镇海侯,特赐无限制 用水。次日早朝,帝颁御制长诗《吸海歌》,令群臣抄录。又次日,东方土献上步帝韵的同题长诗,言辞气势都仅次于帝诗。帝令将两诗同颁天下。
于是又一批热血青年沸腾起来。至宏裕三十六年吸海工程二期动工之时,东方土游说前工部尚书楼玄荐贤十六人全权统筹工程,自己不再理会工程事务,每日只 与皇帝吟诗作文,唱颂繁华,从此再也没有用水的烦恼了。
作于2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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