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14

《冬虫夏草》(《星宇抉微》)

作于2003-2。次年以投倪匡奖,入决审,未获奖,憾甚。


  虫从洞里钻出来的时候感到身心俱疲。他体内的能量已经降到了出发以来的最低点,而刚刚躲过的那条小行星带更让他心存余悸。这一路已经遇上了不知多少危 难,未来更是吉凶难料。然而无论如何,此刻终究是安全的,于是他的心情马上明朗起来。

  眼前又是一个大质量的黑洞,所有跃迁点都必须选在大黑洞的附近。因为黑洞是宇宙间最强劲也最方便的能源,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放量补充穿越过程中消耗的 体力。虫努力把身体舒展到最优姿态,向右加速,转到黑洞的一条极轨道上。于是从黑洞两极放射出的引力波汹涌而来,一波接一波地驱走他的疲劳。

  绕着黑洞转了五圈之后,虫的探测能力恢复到了正常水平,于是他打起精神,又开始四处搜索福地的踪迹。从故乡出发已经九百多亿秒了,一同上路的几万名同 伴早就失散在广袤无垠的太空之中,可是福地依旧踪影全无。空间的景致总是大同小异,四顾苍茫。这一次穿越几乎耗尽了他的能量,也许再过一千亿秒也不能补充 到出发时的水平了。

  然而他的信念依然像出发时那么坚定,那么年青。和同伴们一起离开故土,互相激励着、鞭策着踏上征途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他们志在四方,气吞万里,在他们 年青的眼睛里,宇宙间没有什么奇迹是他们无法创造的,那浩瀚的时空不过是供他们施展才华的画布。至善至美的福地就隐伏在画布上的某个地方,欲迎还拒地向他 们招手。只有最勇敢、最顽强的虫才能找到那里,在那个放飞梦想的地方,心想事成。

  四外的星星像故乡一样亲切,前方的每个光点都为他的行程添上一抹绚丽的蓝移。虫的心里马上燃起希望。哪里有妩媚的星光,哪里就有光明的前途--在群星 眼里,山般坚毅的虫是否同样动人?

  一百多圈之后,他的体力已经足够支持下一次的穿越,他的耳目也变得十分敏锐了。所以他意外地捕捉到一束微弱而似曾相识的信号。信号在背景噪声中断断续 续地传来,支离破碎的相位渐渐拼合到一处,发来信号的果然是另外一条虫。这是许久以来虫遇到的第一位同伴,可是从信号的振幅可以看出,他的距离很远,而且 他的能量即将耗尽。因为在数百万秒之前数十万光秒远的地方,这位同伴遭到了致命的撞击。

  虫集聚起所有的能量,全力奔向受伤的同伴。他不知道同伴伤势如何,还能否等到自己的救助。幸好信号仍在不断地传来,虽然时强时弱,时断时续,虫的信心 还是一点点累积起来--为信念拼搏的斗士不该以悲剧收场,他理应被寻觅了一生的福地接纳。对此,虫深信不疑。然而信号还是渐渐弱了下去,就在这时,虫发现 了第一块属于同伴身体的残片。

  越向前行,残片越是密集。往残片轨迹的反向延长线上看去,只能见到一片模糊的暗影。虫的信心几乎在瞬间崩溃了,因为他无法把这些四散飘飞的残片收集起 来,又能拿什么修补同伴残破的身躯?他努力辨认残片的来源,希望破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辅助器官。可是无论他怎样不愿相信,许多残片都只可能来自关键部位, 另外还有一些小块,形状完全相同,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来路。它们只是慢慢地飞向四面八方,一步一步远离,再也无法聚拢到一处。

  所以虫只能祈祷。

  在无数残片的包围之中,虫看到了重伤的同伴。他身体后部的三分之一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破洞,看来他的生命已经回天乏术了。

  "虫,你还好吗?"问话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虫,我不行了。你……你找到福地了吗?"同伴的回答却平静得多,但弱得几不可闻。

  "还没有。但我一定会找到的。你要坚持住,我一定会把你平平安安地带到福地去。"

  "在那边,那边,方向74B67A2831F9,距离一亿零八十万光秒,看到了吗?"

  虫向同伴描述的方位搜寻良久,没有发现福地的影子。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那就是我们一直在寻觅的福地啊。"

  然而虫的视野里仍旧只有一片虚空。

  "明明就在那里,怎么还是没有看到呢?"同伴焦急起来。

  虫猛然想到,同伴已经不可能看到这样远的距离了。

  "哦,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那就是我们的福地啊。"虫喜形于色地回答。

  "是啊,我们辛苦寻觅的福地总算找到了。你快到那里去吧,那里有适宜的引力和温度,有充足的氧气和水,在那里,你有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我只盼着你能好起来。"虫在心中默默地说。

  "快去吧,快去吧,那是我们的福地啊。那是我们的归宿。"同伴发出的信号戛然终止,他的生命已经耗尽,安息在这亘古如一的冷寂空间。

  一条虫就这样平静地逝去,以生命诠释着冷若冰霜的自然规律。在这漫长的探险途中,可也有别的同伴遭遇了如此的噩运?前途的艰险早已毕现于眼前,然而就 算是死亡也不能令虫的信念动摇半分。哪里有妩媚的星光,哪里就有幸福的希望。也许寻找福地就是他生命的价值所在,是他的夙命,他只能坚守。

  同伴遗骸的破洞里又飘出几个形状完全相同的小块,就像他沿途所见的那些一样。虫不知道这是什么器官。也许宇宙中的生物无论多么复杂,都达不到可以理解 自身构造的程度。只见这些小块极慢极慢地离开同伴,像一股轻烟的粒子随风飘散。它们到底是什么,莫非……是灵魂?虫若有所失地默念着这些不可捉摸的词汇, 呆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方向74B67A2831F9,距离一亿零八十万光秒,虫猝然意识到什么,本能地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里。只见一颗小小的行星从恒星光芒四射的边沿转了出 来,虫心有所感。

  质量?体积?温度?资源?环境?

  每一项指标都符合福地的标准。刹那之间,虫霍然感到那里就是宇宙的中心。

  "虫!虫!醒一醒,我真的看到福地了!"

  同伴没有回应。他的身体还在缓缓前行,刚刚飞出的几块"灵魂"犹自飘飞未远。

  福地有山有海,也有繁茂的植被。虫降落在一片宽广的平原上,马上从空气和泥土中嗅出了故乡的气息。星图表明这里不是故乡,或者可以算是第二个故乡。原 来福地就是像故乡一样的地方。

  虫心满意足地观赏着周遭的景致,感到无比轻松,也感到无比的疲惫。他终于抵达了福地,实现了与生俱在的夙愿。如果这是使命,他的使命已经圆满完成。于 是他在这天造地设的福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这幸福充溢着整个身心,将一路上层出不穷的艰险磨难全都抛到九宵云外去了。只剩下同伴的残骸仍时时萦绕在心 底,挥之不去。

  突然,虫感到全身一震,一股奇妙的感觉从神经深处不可遏止地迸发出来。震颤过后,他居然看到了自己的身体,清晰通透,巨细无遗。他发现自身的构造一点 都不复杂,甚至比宇宙中的大多数生物都要简单得多。

  他回想着同伴飞散的碎片,在自己身上一一确定它们的位置:这里是发动机,这里是燃料库,这里是质能转化舱。这些呢?这上万件形状相同的小块整齐地排在 一起,难道真是灵魂?

  虫疲惫极了,已经没有精力继续思索这个问题。他把身体调整到最舒服的姿态,准备开始长眠。

  睡去之前的一刻,他看到那些"灵魂"的舱盖渐次张开,里面的乘客纷纷动了起来。

2006-09-13

贺新郎・荒抗

今天是糊涂关站两周年的忌日,没啥可写,写这个。

信是经纶手?
逞诗怀,凌空命笔,恁多符咒。
重起河山争雪耻,并力催新破旧。
算不到,图穷时候。
百战坟茔迷望眼,正夕阳布影秋霜瘦。
把热血,都寒透。

人间气数从七六。
问春风:浮生大梦,幸如今否?
环顾彬彬皆乐土,谁彼食人率兽?
但屈指,残窗虚牖。
唤取同袍说兴替,趁青烟缭绕寻泥偶。
看恍若,金城柳。

注:谥法,凶年无谷曰荒;逆天虐民曰抗。参看《试谥当代朝官》。

2006-09-07

《记忆商店》

《记忆商店》是纪沉鱼写的系列科幻故事,我跟着起哄 一下


  听说纪沉鱼在沈阳开了家记忆商店,生意很火,不由得起了效颦之心,网上一搜,很快找到记忆设备的制造厂家。似乎这个技术才出来没有多久,政策还不明朗,商家也不大会宣传,所以销路并不看好,让我把价钱狠狠杀下了一截,又改成分期付款,没花多少钱就把机器支起来了。

  然而要让衙门批准开这么个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得已请出一位在朝阳一带有些影响的亲戚,又搭上一大笔钱,以一个不伦不类的名义好歹在近郊的一间小平房里开了张。这地方房租虽是便宜,人们的脑筋却守旧得很,对新事物视而不见,只会没完没了地找我要卫生费。开张四五天了,不但没有生意,连进门问问这是干什么的都没有。网站上虽然收到三数封邮件,也没谁明确流露出买卖的意向。

  这天听到门响,我先吼一声:“急什么,等有了生意赚着钱再交。”趿着拖鞋光的膀子从里面出来,看见来的这位却不像是收卫生费的,除非这地方收卫生费改穿了军装,还肩章帽徽一应俱全。小伙子长得精神,穿着这身军装称得上英姿飒爽,“刷”一个立正,接着一个军礼,“你就是经营记忆商店的桃掌柜吧?”跟那些一身痞气的丘八简直不像一支队伍里淘出来的。

  我再仔细打量打量他的军装,确定不是光复大陆已竟全功,这兵哥还真是那个“人民”军队里头的人。我冲他点点头,他就说“我们首长请你去谈谈”。我说“谈啥呀,走不开”,他说“谈生意”。我想了想,看在收卫生费的老大爷的面子上,“等我穿上衣服吧,就来”。

  这是我生平第一回坐上奔驰,又快又稳又舒服,真是坐进去就不想下来了,一个劲地对开车的小伙子说“前边肯定堵车,咱边上绕着走吧,反正也不着急”,其实早就不认识路了。无奈车好把式好,又能随便闯红灯,只在后座躺了没多一会儿,车已经停在了郊区一幢别墅的门前。

  别墅铁门自动的,认对车就开,进去又走了几十秒钟,第二次停下的时候,已经不能不下车了。小伙子领着我进到屋里,七拐八拐到了一间书房,让我等了几分钟,引了一个老人过来。只见这个老头精神矍铄器宇不凡,一看就让人想起“首长”两字,和收卫生费的老头判若云泥。不温不火地跟我握握手,坐下,等小伙子上了茶,就让他出去。小伙子关门之前多说了一句:“爸,妈刚才打电话来,让您记得吃药。”

  现在屋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首长开门见山:“我这是心病,吃药有什么用。我想把一段记忆取出来,自己把它忘掉,过些年再把它移植给别人。”他的目光有些殷切。

  这几天没事的时候我一直在看机器的说明书,现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没问题。就是长期保存得多花点钱。”

  “公费的。”老家伙淡淡地说,似是讽刺我没见过世面。我脸上热了一下,四下瞅瞅,发现桌子上有个坦克模型,赶紧拿过来把玩。这车应该是2000式的,125的滑膛炮,外挂反应装甲,指挥仪式火控系统,高射机枪一,并列机枪一,应该还有自动装弹机。放在掌上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老虎,渗出一股森严的杀气。

  只听首长继续说下去:“我曾经做过一件事,现在想把它忘掉,要彻彻底底一点痕迹都不留,就连别人跟我提起这事的时候我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参与过。”“技术上没问题,就像网上那些被屏蔽的关键字一样,能擦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进入状态了,回答得恰到好处。

  他沉默一阵,接着说“取出来保存十年二十年,到我死的时候再移植给别人,可能是我儿子。”说到这里,忽然加重了语气,“这期间,无论别人出多少钱,你都不准把它卖掉。”“这也没问题,你可以为提取出来的记忆加一个密码,你不同意就没人能够移植。”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就很好。”想了想,又说,“你还要绝对保证这份记忆的安全,这是十分珍贵的历史资料。”“好的,我会多做备份。”犯过错的人多了,说自己的错误是“珍贵历史资料”的还是头一回听见。

  老人的脸上明显有了喜色:“那就谢谢你了。小同志。”我差点把茶喷在地上,对上一代人真没办法,“同志”这词也是到处瞎叫的?他显然没留意我的反应,继续说,“我下个月退休,打算尽快完成这个手术,然后就能轻轻松松地安度晚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痛苦之中挣扎,这种痛苦你可能没法想象。”

  我并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但不了解记忆内容就无法操作,只得按照标准程序一步步地引导他:“无论做错什么都过去了,只要你有了悔过之心,回头是岸,就善莫大焉。”

  “也谈不上什么悔过之心。到现在我也不能肯定那件事情做得是对是错。只是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不安,年纪越大越不敢面对,越是害怕。”他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可不知道‘怕’字是怎么写。”

  做了亏心事的都是这样,越不敢承认越心慌气短。我心里说。嘴上只能继续引导:“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吧?反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不用一直放在心上。”

  两道凌厉的目光倏地直刺过来,到我发现的时候,又倏地收了回去。难道我又说错了什么?

  过了半天,他才缓缓地问我:“小同志,你爱国么?”

  “呵呵,国爱我么?”小学上完二十年了,还是头一回面对这么可爱的问题。当然我已经无法给出当年那么可爱的答案了。

  “嗯,”他思索着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对这个问题是毫不含糊的。人人都准备随时为祖国去死。那时候打自卫反击战,盼着上前线,人人写血书,没一个退后。那时候‘祖国’是个何其神圣的字眼啊,只要一想到她,就让我们热血沸腾。”

  “那么现在呢?”

  “现在嘛……我老了,马上要退休了,一生的使命已经完成,爱国的任务就交给你们这一代了。”看来老家伙很会耍滑,“我只想把那件事情从脑子里除掉,安安乐乐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好吧,那到底是件什么事呢?”我不想再兜圈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死盯着对面的墙角,缓缓地说:“那是十七年以前。”只说一句就闭上嘴,却把目光转过来,死死地盯着我,似乎只说这么一句就已经够了。

  确实够了。如果问我十六或者十八年前是哪一年我可能要掰掰手指,但十七这个数字不用。十七年来,每个中国人都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把手中的模型坦克扔回桌子上:“你是装甲兵的?”

  他盯着我,沉默,点头。

  “你真的不后悔么?”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不服命令的,就算你是军长,也要上军事法庭。而我只是个副营。”他不给我插话的机会,自顾说下去,“而且我们是为了国家做这件事的,为了国家的安全、社会稳定,就算有一些牺牲也是值得的。如果不当机立断采取措施,我们的国家就会崩溃,经济就会倒退,就会天下大乱,就会军阀割据,就会被外国侵略,人民就没有饭吃……”他越说声音越高,不知要说服的是不是我。

  终于他停下来了。我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这不是我的错!”他向我咆哮。

  “那我也帮不了你。”

  “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就没有今天安定团结、经济繁荣的大好局面,你们这些人就不能自由自在地做生意。我为国家做了一辈子贡献,我的要求只有这么一点。”

  “你可以向国家提这个要求。”

  “缺少政治头脑。”他给我一个简洁的评语。

  “我也很想帮你。但是,对不起。”我机械地重复。

  “那就再见吧,我看你的店也不用开了——我还可以找别人,世上并不只有你这一家记忆商店——我已经老了,只想过几天萧停日子,只想忘掉一些本来就不该存在的东西,这很过分吗?”他的情绪急剧变化着,再也看不到超出收卫生费的老人的高华气度了。

  我站起身,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这是生产记忆机器的公司,你可以和他们联系。”

  “等等,”他叫住我,艰难地说,“好吧,我承认错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很矛盾,但我不能让人知道。我有我的事业,我还有儿子。”他的眼里泪光莹然,每一条皱纹都更加深入肌理。

  他继续诚恳地说:“我一听到这个技术,就再也坐不住了。我一天都不想多等。我早就放下屠刀了。帮帮我。求你。”

  我指了指桌上那张名片,摇着头:“真的帮不了你。根据国家的禁令,所有机器都在技术上做了严格的限制,有些敏感的记忆内容是无法操作的。”

2006-09-04

《末代演员》

两投倪匡奖不中。惜哉。


  前台侍者与主控计算机对接了一下,然后告诉我老板会在二十六分钟之后有空接见。

  他是一个方头方脑的家伙,表情呆滞,言辞拘谨,即使面对着我这样一个奇怪的客人和奇怪要求,也没有表现出半点好奇。我猜在他心里也不会对我的到来产生 什么联想,因为这与他的本职工作毫不相关。当然,他也不会知道我曾是一名演员。

  演员的世界是真实世界的映像,却远比真实的世界更加丰富多彩。我早知道成为一名演员是我的夙命,而做一名好演员正是我的夙愿。我一直为这个目标不懈地 努力着,然而时至如今,我却失业了。

  我转身钻进人群,拣个位子坐下来。环顾这间酒吧里的陈设,与我的记忆差别很大。从前这并不是一间真正的酒吧,而是我们的一处外景基地。这里有数十个宽 敞而布设灵活的厅堂,随时可以演变成全世界任何一种风格的室内布景。剧本里的许多故事都发生在酒吧,许多酒吧中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那时候,我是这里的常 客。

  然而后来我们有了数字布景,就淘汰了这个外景基地。据说这样的淘汰是与人类的进步相随相伴的过程。我们只需要在一间空屋子里面表演,拍摄系统就能自动 生成带有各种各样背景的镜头,无论城市还是荒原,太空还是海底,都比人工布景甚至实景还要逼真几分。

  这就是技术进步带来的革命,神奇得令人惊叹,但没有令我们感到半点鼓舞。因为这时的剧作看上去就像拍摄系统在表演不同布景的组合,而我们这些演员只不 过提供着一种无足轻重的布景。于是我们感到深切的危机――下一步淘汰的会是谁呢?在数字布景中,演员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

  然而这是一场不可抗拒的革命,它代表着全人类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就像马车变成汽车、电灯取代蜡烛。无论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只能静静地等着它 来临。从那时开始,这个外景基地就变成了真正的酒吧,成了失意的人怀旧的地方。

  没过多久,我也成了失意的人。

  像所有酒吧一样,我面前的桌子上也装着一台显示器。伸手打开它,就看到了可选剧目的列表。于是我马上振作起来。只有面对影视作品之时,我才能够暂时忘 却眼前的困窘。

  列表里的剧目名称之前都标着一个醒目的“D”字,像一张横开的大嘴显露着恶意的笑。我熟悉的那些“R”字头的剧目却遍寻不见。系统帮助告诉我,标 “R”的剧目早已落后于这个时代,早被转到了中央总库。

  那是个遥远的地方。

  面前的显示器上,一部随手选中的剧目开始播放了。纵使在我这样一个行家眼里,它的每一个镜头也称得上无懈可击。

  只见英俊挺拔的男主角从山头跃起,扑向敌人,敌人正架着直升机从山谷间飞过,他径直落到直升机顶的螺旋浆上。只见他的双脚像飞一样蹬踏着急旋的桨叶, 最后稳稳地站上了桨毂。他拔出剑向身前插下,瞬息之间就把螺旋桨的五片桨叶全部切断。最后他跳离自由下落的敌机,靠降落伞安抵山下。

  这样的特技,我想我们无法完成。就算有可能,拍摄成本也要超过这部剧作的一百倍。技术进步为影视作品带来了如此显著的改观,不容抗拒也不容怀疑。它就 这样把“R”系列的剧目送去了中央总库。

  它就这样让我失业。

  演员工会把电影公司告上法庭,获得了一笔可观的赔偿。可是我们这些演员只得到了一句话:你们可以去自由发展了。我很清楚,这时候“自由发展”就意味着 “自生自灭”。当观众的目光有了新的焦点,昨天还受着万千宠爱的我们就只能自生自灭了。

  我只好来到这里,希望在这里找一份工作。既然外景基地可以变成酒吧,演员当然也可以变成侍者。我相信我比这里的侍者更聪明,毕竟演员是聪明人的行业, 所以我理应得到这份工作,就像被那些比我更聪明的镜头生成器取代一样顺理成章。

  我不断默念这几句话,二十六分钟之后把它绘声绘色地讲给酒吧的老板。

  这位老板已入耄耋之年,却仍是目若朗星,精神奕奕。看得出他年青时一定是个做得了演艺明星的英俊男子。

  “你能做什么,你要得到什么?”他开门见山地提问,看来他的脑筋一点都没有衰朽。

  “我每天可以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能对任何极端情况作出最恰当的反应。我每天只需要一百三十七元基本开销,与其它侍者一样不用休假。”这已经是我能够 接受的底线。

  “但我雇佣这些专业侍者的价钱只有你要求的七分之一。”老家伙不为所动。

  “或许我可以带给您等同于七个专业侍者的收益。”

  “哦?说说看。”

  老人依旧一副慵懒的神态,可他眼中不时闪现的光芒令我局促不安。

  不知何故,我觉得他对我思路了如指掌,我的一言一行莫不在他意料之内。也许因为他说的每句话都能切中要害,也许更因为我的许诺根本只是信口开河。

  无论如何,要生存我就必须得到这份工作,就非达到七个专业侍者的业绩不可――然而我做得到么?

  我会谈情更会调情,但纪律不允许我对任何女性施展这一特长。我精通各种搏击格斗,但纪律同样禁止我履行保安的职责。虽然我已不是演员,这些讨厌的纪律 依旧影子一般跟随着我,束缚着我,使我空有一身世所罕见的本领却难以获得一个仅以糊口的职位。

  也许我生来就是演戏的料,除了做演员就只能做个废物了。

  酒吧老板等着听我的答案,他的眼神渐渐转为嘲弄。

  我保持着温和而洒脱的神情,多年的演员生涯使我懂得这是此刻最恰当的嘴脸。然而我更清楚,如果不能在最短时间里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无论多么恰如其分 的表演都不能蒙混过关。

  老人耸一耸肩,前趋欲语。

  我不失时机地递上一个自信的微笑。失业之前我一直是这样自信的,像我这样一个好演员正应该具备这样的自信。也许无论沦落到什么地步都是如此。

  “对不起,耽误了您的时间。”一笑之后我立即起身告辞,相信我的举止仍是完美无缺。或许这样能为我保留最后一点尊严,除了尊严我已一无所有。

  外面的营业厅里人声鼎沸,饱食终日的人们在这里随心所欲地挥散着旺盛的精力。

  他们浑浑噩噩,他们庸碌无为,他们才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废物。可是他们完全不必为生计担忧,每天只顾三五成群地聚集到幽暗的灯光下,谈论天南地北的奇闻 轶事。

  我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一步步把喧嚣留在身后。门口不断有人出出进进。外面丝雨萧萧,牵挂起天地之间的无穷愁绪。

  看来我的离去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雨中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同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人世间的一切。

  一群废物聚在门口附近,挥舞着酒瓶声嘶力竭地争吵:

  “那一定是假人替身,只有橡胶做的东西才能从那么高摔下来。”

  “不对,我说了他身后吊着根绳子,只不过绳子的颜色和天空一样,所以你看不出来。”

  “是假人,如果有绳子一定看得见。”

  “是绳子……”

  原来颓废的人们终究还保存着一点好奇,演艺的世界仍然被他们津津乐道。

  于是我蓦然看见一线生机。

  “听着,伙计们,你们说的都是几十年前的技术了,现代的特技不是这样做的。”几只迷离的醉眼从酒瓶后面挪出,带着困惑向我望来。

  我趾高气扬地大声说道:“我是一个演员。”

  后面有个机器人侍者端着托盘走过来,我把身体一侧,右腿朝天蹬起,然后转身,下劈,在脚跟将要触到侍者额头的时候倏然站定。

  四下里掌声雷动。

  “我是一个演员。我知道很多戏里和戏外的故事。”而且我已是最后一代演员,从我之后再没有一个人形实体可以满足他们这种好奇了。

  不断有人从门外进来,里边的人却一个都不离开。酒吧里的所有顾客几乎都聚拢到我身边来了。在他们的惊叹声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前途,我为这间酒吧带来的收 益远远超过了七个侍者。

  我想挤出人群去找老板,却发现老板已经在我身畔。

  “你真是个聪明的演员,就像当年的我一样。”老人拍着我的肩膀纵声大笑。

  笑罢又说:“你知道么?当初刚刚被你们这些机器人演员取代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做的。”


于2001-10

2006-09-03

《道德记》并跋

2004-5 写的。那时还有糊涂。

  记者洗了澡躺在床上,听到外面“呀”的一声,是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他伸在睡衣外面的两只脚马上紧绷起来,十根脚趾叉直了指向屋顶的十个方向。记者是 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知道无论在什么样的星球上都会有一家这样上档次的宾馆,专门用来招待像他这样上档次的客人。就算是这一颗只能提供初级矿产品的无名小 星也不例外。

  这一类宾馆里上档次的服务当然要自动送上门来,不会等着客人亲自去叫。

  记者向房门乜了一眼,门果然裂开了一道缝,可是从门缝里露出来的只有外间墙上那幅意大利式的壁画,却看不到开门的人。记者一骨碌翻身下地,抓起眼镜戴 上,这回他看清楚了,开门的人果然站在门前。她当然是个女人。

  瘦削的脸庞,闪亮的眼睛,细嫩的皮肤,羞怯的神情。纵使最挑剔的客人也不会不承认她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然而只是个胚子――她才是个只有成人一半高的 小小女孩。就算在记者这双见多识广的眼睛里,这个女孩也实在太小了。“你能做什么呢?”记者的疑惑脱口而出,随即又补充道,“我是说,你是来干什么的?”

  “先生,”女孩嗫嚅着开口了,记者马上听出这是做生意的口吻,这令他心怀大畅。“先生,您需要端粒吗?”

  女孩把“端粒”两个字念得很重,似乎唯恐说错了这个陌生的名词。可是记者马上听清楚了,他也马上认出了女孩背上背着的那台像旅行包一样大小的机器。这 就是当年那种让人谈虎色变的机器么?以前他只是有所耳闻。

  女孩接着说:“我可以提供一百微摩尔的端粒给您,只要六千块钱。它能让您的细胞衰老期延缓至少半年的时间。”记者当然很清楚一百微摩端粒的价值,他打 量着眼前的孩子:这样一个小丫头,大概要抽三次才能凑出一百微摩吧。

  女孩笨拙地从机器的背带里抽出胳膊,小心翼翼地把背上的机器撂在地上。她开始回忆这台机器的操作方法,为了记得牢靠她缠了卖机器的人整整两个小时,这 是绝对不能出错的。可是她的主顾好像现在才从遐思中回过神来,带着有些夸张的惊愕问:“孩子,你是来出售端粒的,要把你身体里的端粒出售给我?”

  女孩肯定地点了点头。

  记者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还有二十二天就满九岁了。”女孩知道这正是卖端粒的黄金年龄。当然记者也很清楚。“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抽端粒会大大影响你的寿命,你知道 吗?”

  女孩又点了点头:“我知道。每抽一次端粒会使细胞的衰老期提前二十至二十四个月。”看来她的确曾经仔细斟酌过,这些话都像是从书上背下来的。于是记者 马上兴奋起来:“那么是什么使你决定付出这样的代价呢,仅仅是六千元钱?你的父母知道这件事么?”

  “先生,”女孩似乎发觉记者的兴趣别有所在,“稍后再回答您的问题好吗?机器的电源已经打开了,这样等着很费电。”

  “哦,不,不,孩子,我并不打算购买你的端粒。这是不道德的。”记者分明地说道。

  女孩的嘴裂了一下,几乎要哭出来了,急切地说:“先生,求求您,我好不容易才溜到这里来的。价钱上给您打个折扣,五千……七百元,您看行么?”“哦, 不――不――”记者抑扬顿挫地回答,“我不能这样做。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在什么心态的驱使下迈出这一步的,你不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吗?”

  “先生,五千五百元行么?求求您,不能再低了。我妈妈躺在病床上,等这笔钱做手术,我爸爸不在了。我只有这个办法能赚到钱。”女孩的声音带着哽咽,泪 水注满了她的眼眶。

  可是记者义正辞严地答道:“绝对不行。怎么能这样做呢?你知道司空议员是怎么形容这种勾当的吗?他说‘购买端粒的行为无异于吃孩子的肉’。无论你遇到 什么困难,赚钱应该用正当的方法。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懂么?”“可是我刚上小学,什么工作都不会作。医生说我妈妈必须在这个月里 接受手术,不做手术她就要死了。我不能没有妈妈。”女孩的泪珠和着嘶哑的声音一串串滴落在脚下,在名贵的安卡拉地毯上溅出一片片深色的斑点。

  “或许你可以去找矿长借钱,我知道你们星球的矿长是个相当慷慨的人。”

  “不是的。矿长说他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我妈妈的病要靠自己想办法。”

  记者有些不耐烦了,说道:“那么你再想别的办法好了,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没有办法不要紧,无论如何一定要用正当的方式赚钱,万万不能违背了道德。我 能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你妈妈病得很重,但那只是你们一个家庭的事,不能为了治病就不顾道德。你看我们人类生活在这么大的星系里,有几百个星球,没有道德 怎么行呢?如果为了给你妈妈治病破坏了道德,几百个星球的人都要受到影响了。”

  “可是我妈妈怎么办?道德比我妈妈的生命还重要吗?”“当然。”记者在心里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的嘴也动了一下,可是没有说出声来。

  女孩胡乱抹了抹着眼泪,从地上吃力地搬起她的机器。那台机器在她手里显得笨重不堪,她不知道还要背着它走上多远。忽然手上一轻,那台性命攸关的机器已 被记者抢在手里。只听记者分明地说:“听着,孩子,我不能让你把这台邪恶的机器带走。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害人害己,这可是个道德问题。”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怔,两秒之后开始高声尖叫,发疯似地扑上前来。记者把手里的机器高高举过头顶,女孩只好揪住他睡衣的下摆,死死抱住他的 右腿。

  腿上感到一片温暖,令记者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他思索着说:“孩子,不要急,用不了几年你就能到这里来提供性服务了,到那时叔叔每次给你四百元, 很快就能以合乎道德的方式给你妈妈治病了。”可是女孩已经不再理会那些闻所未闻的圣经,只顾声嘶力竭地大叫:“还给我,还给我!我要妈妈,我不要道德!”

  吵闹声很快引来了这里的保安。“先生,需要帮忙吗?”高级宾馆里的保安总是这样彬彬有礼。

  “哦,没什么大麻烦……”记者的话马上被女孩的哭喊打断:“还给我,那是我的!我要妈妈,我不要道德!”

  保安有些疑惑地盯着他们二人。记者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说服她了,只好把机器交还到女孩的手里,郑重地说:“孩子,你在犯一个错误。日后你一定会后悔 的。”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把机器紧紧抱在胸前,惊恐万状地瞪着记者。以她稚嫩的脑力实在难以猜透这个外星来的有钱人又在玩什么花样。记者却趁此机会 迅速地取出相机,用最快速度拍下女孩半藏在机器后面的脸。女孩被闪光灯晃得一眩,随即清醒过来,抢过保安远远地跑了。

  记者对抓拍的照片颇为满意,尤其是女孩那副吓破了胆的神情,可以令公众萌发出足够的恻隐之心,从而再次胜利完成对神圣的道德的伟大诠释。转瞬之间,他 几乎连配发的文章也构思完毕,细致到每个惊叹号都跃然浮现在脑海里了。

  “真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溜进来的。”保安有些手足无措地说。

  “算了,不全是你的责任。这是社会的责任。不过你们这颗星球的风气实在很成问题。我要向你们矿长反应一下,要坚决把做这种事的人绳之以法,干净彻底地 铲除这一毒瘤。”记者自语着,伸手递去一个扁扁的塑料片,“出去时帮我把这个东西扔掉。”

  “遵命,先生。这是什么?”

  “是那个邪恶机器上的一个部件,可能是电池吧。希望能阻止她,天真的孩子啊。”

  保安拿着电池回到门口,绕着奇花异卉堆成的花园里外巡视几遍,看不见女孩的踪影。看来她已去得很远,再也不敢回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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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尝闻“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德之后于足也。非有生活之充裕,未可言道德之合逾。

  雷神阅新闻于糊涂也,曰海口市有售初夜事,记者闻之,欣然赴访,馆而呼焉,致农家贫女。备陈家境艰难,亲病无医,失学未可竞争于商贾,薄色难得见幸于 公卿。劳作春秋,宿不余粮,愁容相对,徒益哀伤。今蒙乡人引介,出侍衾枕,尽君一夕之欢愉,解我数月之仓惶,是恩莫大也。俄顷泣下,呜咽难明。记者闻之, 意不稍解,岸然曰德乎礼乎,天乎君乎,神驰四维八荒,未觉身在何处。既去女,悉告圣朝差役,使搜捕铲除以全圣德云。

  雷神叹曰:方今何世,此辈何人?纵无力奋起解贫弱于倒悬,宁高论虚名以绝其生计乎?德之祸国是也,德政之甚于苛政是也。于是太虚幻境,咸称仁圣,字缝 之中,时露狰狞。以士大夫雅趣之精细,轻黎民贫病之交煎,更道圣朝农女,未识身躯之可贵;寄问晋代愚氓,曾闻肉糜之能食?其惯愚民,其论民愚,惯论民愚以 愚民耳。欧阳子曰“昔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顾路途以道德标榜者,鲜识大道之简也。

  返为《道德记》,略述如闻,置大江数日,诸君少能谕者。

2006-09-02

《龙象般若功》

伪幻:见维基百科词条。


谷是绝情的谷,崖是断肠的崖。
终岁不息的寒风像刀一样削刮过来,金轮法王的双手在锐利的风中泛起隐隐的青色。
所以他慢慢把手中的五个轮子收到一起,又放回了他的皮箱。
这只皮箱专门用来装载他的轮子,江湖上谁都知道轮子就是他的兵器。
金、银、铜、铁、铅五个轮子,加起来超过二百斤,只有金轮法王这样膂力兼人的人才能使用。
也只有这只用精选的高原牦牛皮特制的皮箱才能经得住它们的分量。
这些年来他把皮箱从西藏提到蒙古,又从蒙古提到江南,迢迢万里,并没有半点损坏。
对金轮法王而言,这只皮箱远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靠得多。

他很少打开皮箱。因为那就意味着遇到了劲敌。
劲敌就是一拳之间打不死的人。他往往不耐烦打第二拳,所以要动兵器。
十六年之前,能称得上劲敌的人已经寥若晨星。
因为每次遇到劲敌的时候,他总会打开皮箱,随便取出一个轮子,随便使个什么招式向前一挥,然后再把轮子收好。
因为只要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挥,他就能要了劲敌的命。
能从他的拳头和轮子底下逃生的敌人更是凤毛麟角,数来数去也不会多过他的手指。
当然什么事情都有例外,也有些敌人强劲到让他一连使出五个轮子,挥了几千百挥,最后不但没能要了敌人的命,反而险些搭上自己的命。
所以他又回到西藏去苦练武功。从西藏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龙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层。
这是个前无古人的境界。这一回,再没有什么敌人能从他的手底逃生了。

金轮法王默默地收起轮子,把皮箱放在地上,凝视着东方走来的那个老人。
老者走路的样子很潇洒,也很舒缓,可他几乎只在转瞬之间就来到眼前。
金轮法王知道他是黄老邪,今年至少已有八十五岁。
然而就是这个耄耋之年的老头刚刚在看不见人影的距离向他射来一颗石子,在他的金轮上打出了一个坑。
于是他知道中原五绝之一的确名下无虚。
可是在今天遇上的三个劲敌当中,黄老邪并不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西边,那个娃娃脸的老头正是周伯通,南面的老和尚却是段智兴。
他们都是中原武林享誉数十年的绝顶高手。若是在十六年前对上这三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他都是负面居多。
那么现在呢,他是不是已经能够以一敌三?
金轮法王知道不能力敌,只能智取。

“秃驴,你就算放下兵器,也别想我们饶过了你。”黄老邪是高士,段智兴是高僧,只有周伯通才会说出这样没身份的话来。
金轮法王很清楚周伯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时也会惋惜自己没能交上这样一个朋友。
所以他轻轻拍着身边的皮箱,轻轻叹道:“老衲视死如归,只可惜这龙象般若功至此绝传,后人不能复睹。”
周伯通果然中计,急着说:“我说秃驴,倘若你的功夫就此绝传,别说你心疼,我也觉得可惜。不如这样吧,你先把这个功夫教给我然后再死,岂不两全其美?”
金轮法王肃然说道:“我这龙象般若功可是世上至大至深的学问,只怕你学不会。”
“放屁!天下的武功哪有我老顽童学不会的道理?”
“好吧,你既然心诚,我就教你好了。听好了――”
周伯通向东邪、南帝两人眨眨眼睛,三人突然同时抢上一步,径直逼到金轮法王近前。
他们相信在他们三人的合围之下没人能玩得出什么花样。金轮法王也不能。

“这龙象般若功乃是传自西天的绝学,我佛认为,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球,叫做地球。山川海陆都是压在这个球上。”
周伯通张大了嘴,段智兴也耸然动容。黄老邪拈着胡须说道:“唔,浑天之说,古已有之。”
“可是你们想想,我们站在一个球上,岂会不掉下去?”
黄老邪想了想,说:“想必整个中土都在这个球朝上的一面,所以掉不下去。”
“然则倘若有人把地球举起来晃上一晃,滚上一滚,你们便如何立足?”
三大高手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周伯通,你看好了。”金轮法王说着盘膝坐下,闭目合什开始运气,一面高宣佛号:“阿弥陀佛……哄MONEYMONEY哄,MONEY哄!”
这般过了许久,周伯通打到第七十五个哈欠的时候,金轮法王蓦地睁开眼睛,喝一声“起!”,双掌着地,“腾”地一下倒立起来。
他的脚在身边的皮箱上轻轻一带,皮箱就像受惊的老鼠一样高高跳起来,压在他的脚上。
周伯通蹲下身来看着他一张一翕的鼻孔,笑问:“秃驴你干什么,在练蛤蟆功么?你又不是老毒物。”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道:“现在地球已经被我举起来了,你们三人都头下脚上地站在下表面上,咄!还不掉下去?”
三大高手只觉脚下一空,身体顿时失了凭藉,不由自主地跌到宇宙深空里去了。


于2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