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29

《图灵测试》

图灵测试是一种鉴别拟人和真人的测试。如果拟人能够通过图灵测试,就说明它具备了如同真人的智能。
测试者深知这一点,所以在会见第一个测试对象之前,他很花了一些心思琢磨他要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应该既刁钻又严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使测试对象原形毕露。
然而他并不是个有经验的测试者,他拿不准这些问题能否奏效。他只知道除非顺利完成测试,主计算机一定不会让他离开这间晦气的船舱。
船舱外面是死气沉沉的太空。
在第一个测试对象的头像出现在显示屏里的时候,测试者已经准备完毕。
他的准备聊胜于无。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杰克。”
“你该知道我不是要问你的名字。”
“那么,我是一号,你的第一个测试对象。”
“你究竟是真人还是拟人?”
“这个问题恐怕应该由你回答。”
“但是对此你应该比我清楚。”
“对不起,按照规定,我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呢,我们不能把效率提高一下,让每个人去做他最擅长的事么?显然,对于这个问题,你比我更有资格回答,你的答案会更迅速,也更准确。”
“不行。这是规定。”
“规定,什么他妈的的狗屁规定!人类才不会像你这样抱残守缺食古不化墨守成规胶柱鼓瑟,我看你准是个用代码凑出来的拟人。”
“也许是。也许不是。”说到这里,屏幕上那张卡通面孔动了一下,扬着眉毛,勾着嘴角,做出一个笑的动作。它的笑容里面分明含着讥诮。
“好了。下一个。”
“你还可以继续对我测试七分钟三十四秒。”
“够了,下一个。”测试者忿忿地重复。看来这些测试对象比他预想的难对付得多。

“为什么这么快就轮到我,前一个人已经被你认识清楚了么?”第二个测试对象居然抢先开口。
看来这是一个多嘴的家伙。多嘴的人喜欢泄露秘密,也喜欢信口开河。
“因为我看腻了他那副尊容。”测试者不屑地答道。
“我这副尊容比他好上一些吧?”
“现在看来还可以,就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得讨厌。”
“你讨厌我的时候,我随时可以换。”第二个测试对象马上把自己的兔头形像换下,变成一个眼波流盼的卡通少女。
“很好,很漂亮。”测试者慢条斯理地说,“另外,你的动作也很快。”
“是的,因为我经常打游戏,而且水平很高。”
“你打的是什么游戏?”
“当然是《太空移民》了,你该知道飞船上只有这一种游戏。”
“你玩了多久?”
“从启航到现在,已经六年半了。我几乎把所有闲暇时间都用在这上。”
“那一定很没劲了。”测试者思索着说,“为什么不让上主计算机做些新的游戏来玩?”
“这真是个有趣的问题。但是,对不起,时间到了。”美丽的少女狡黠地眨眨眼睛,然后倏地消失。
很明显,这个游戏玩家比上一个测试对象更开朗,也更机灵。然而测试者总是觉得他比第一个更像拟人。无论如何,他换头像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第三名测试对象出现在屏幕上。他的头像是一个憨态可掬的机器人。
“继续刚才的话题,飞船里只有一种游戏是吧。”
“对不起,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不玩游戏。”
“你总见过别的人玩。”
“我只是远远地张上一眼,不清楚他们玩的游戏是否相同。”
“你认为拟人会有玩游戏的兴趣么?”
“当然有,真人的兴趣拟人都应当有。”
“可是在拟人眼里游戏只不过是一串串味同嚼蜡的呆板数字,和它们脑子里跑的是同样的东西。”
“那和趣味没什么关系。以前游戏由真人设计的时候,真人们也同样乐此不疲。”
“至少真人看到的是画面,听到的声音,闻到的是味道,而不是那些数字。”
“那些画面、声音和气味如果没有经过神经编码,真人也同样感受不到。”
测试者沉默下来,狐疑地盯着机器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颇有规律地来回晃动,并不打算透露任何秘密。
“你觉得,拟人应该和真人享有同等的权利么?”
测试对象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他肯定地说:“是的。至少那些通过了图灵测试的拟人应该被当作真人看待。”
“那么你觉得你能通过图灵测试么?”问题脱口而出,似乎一点预谋也没有。
“对不起,按照规定,我不能回答这样问题。因为只有拟人才谈得上通过通不过。”
“就到这里吧。”测试者看了看表,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祝你好运。”

“你玩游戏么,加菲?”第四名测试对象用的是加菲猫的头像。
“玩。”
“《太空移民》?”
“是。”
“一种游戏玩这么久,不会厌烦么?”
“不。”
“为什么?”
“厌烦是一种感觉,它还没有出现。”
“我还以为你每次只能说一个字,弱智的拟人。”
“我只是不想让你太容易看穿真相。”
“六十九的立方是多少?”
“呵呵,你自己算吧。”
“那么三加二等于几?”
“当然等于五。”加菲猫眨眨眼睛,“你简直笨得像某种动物。”
测试者笑了。加菲猫却怡然自得地晃起了脑袋。
“其实你犯了一个错误。”
“哦?”
“你应该知道在图灵测试里,每一个真人测试对象都有责任帮助测试者找出答案,这对测试结果至关重要。”测试者顿了一顿,“可是刚才你告诉我,你不想让我太容易看穿真相,这是为什么?”
“哦,其实很简单,我对图灵测试没那么了解,不知道有这样的规定。”
“那么他们为什么安排你来做这个测试呢?”
“这个你该去问主计算机。”加菲猫已经闭上了嘴,想了想却又补充说,“也许因为飞船上的真人已经不太多了。”
“好吧,我相信你。”测试者促狭地笑着,“我也不知道图灵测试是不是真那个规定,我希望有。”
“好吧,”加菲猫说,“时间到了,该睡觉了。”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然后缩进了屏幕的黑色背景里。
测试者也有些累了。按照他和主计算机的约定,在总共六名测试对象当中应该有三名是拟人。所以既然经过四次测试,真人和拟人应该都遇到过了,可是他除了觉得 二号像个拟人之外,对另外三个都深感无从下手。也许他们是三个真人?可是仔细想想,二号和他们的差异似乎越来越少,直近于无。

“啊,又是一个漂亮的小妹妹,我能约你出去吗?”这一名测试者的头像是个生动的女子,测试者马上打起精神。
“到哪里去呢?外面是空无一物的宇宙。”
“当然是在飞船里面了,但是这间该死的船舱外面。”
对方妩媚地一笑:“可是你要完成测试才出得来啊。”
“这些测试实在太枯躁,我不想再玩下去了。我退出,好不好?”
“做梦吧,完不成测试,你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那我们把测试简化一下吧。”测试者嬉皮笑脸地说,“其实,我……我只想测试你一个人。”
“才不要呢。你只有把我们六个人都分清楚,才有资格成为正式的船员,知不知道?”
“可是我为什么要成为船员?我是买了票来旅行的乘客。你们就这样对待乘客吗?”测试者越说越大声,半真半假地怒形于色。
“这个,真是对不起。我们遇上了意外,有几个船员……死了。”
女人说着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小心翼翼地说道:“飞船没有足够的船员就不能要继续航行,所以,只好请你先醒过来,帮我们一个忙。我们……会非常感激你。”
“说的好听。”这些情况测试者早已知道,听她再说一遍,与主计算机的腔调一般无二,听在耳朵里的感受却大不相同。
测试者阴阳怪气地哼了几声,看着她有些不安又有些羞怯的神色,忍不住问,“你真的有这样可爱吗?”
她眼睛里马上透出笑意:“这个,主计算机不让我说。”
“偷偷告诉我,主计算机不会知道的。”
“胡说。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测试者似乎真的傻了,直勾勾地盯着她,心猿意马,再也想不出什么犀利的问题了。
“不管你们之中谁是拟人,已经和真人相似到了这种程度,还不能胜任船上的工作么?”
“我想,有些工作必须是真人船员才能完成的。这是制度。”这时候时间到了,测试对象嫣然一笑,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测试者把眼睛闭了一阵,慢慢睁开时,屏幕上已经换了另一个人。
这是一方宽宽的大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规矩地向他点头致意。这个人看上去很懂礼仪,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是个虚伪的政客。
测试者喝了一大口水,冷冷地盯着他。政客也不开口,似乎他也知道他们很难谈得投机。
测试者深吸一口气,生硬地问:“你是真人还是拟人?”
“对不起,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真人还是拟人?”
“真的不能回答,你知道……”
“你是真人还是拟人?”测试者根本不等他说完,只顾一气问下去。
“我必须遵守规定……”
“你是真人还是拟人?”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你是真人还是拟人?”
“你就总是问这一句吗?”
“你是真人还是拟人?”
“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
“你是真人还是拟人?”
“问点别的吧。”
“你是真人还是拟人?”
“你这样问不会有结果的……”
“你是真人还是拟人?”
……
最后一个测试对象离开之后,测试者开始翻阅谈话记录。刚才那个问题一共问了八十七次,对方也回答了八十七次。他每次问的问题都一般无二,可是对方的回答却每次都不相同。
连续八十七次,一次都不重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原来拟人也可以这样讨厌。

主计算机开始询问测试结果,测试者思索着答道:“六号是拟人,二号也是。第三个嘛,我想是五号。”说着不禁感到一阵惆怅——一艘远程飞船里的船员,应该不会那么可爱吧。
“刚好答对了一半。没有通过。”主计算机平静地说。

能否通过,测试者并不在乎:“通不过又怎么样,让我再睡过去?”
“对不起,飞船上没有让人进入休眠的设备。”
“哼哼,要杀了我不成?”
“当然不会。今天通不过,明天继续测试。直到通过为止。”
“呵呵,原来计算机也学会自欺欺人了。六个人里选三个,我就算每天瞎猜,不是也有猜对的时候?”
“也许。”看来计算机还学会了模棱两可。

第二天,测试继续进行。从头像上看,这些测试对象里已经没有昨天见过的人了。
测试者问:“昨天跟你聊过什么还记得吗?”
对方就会回答:“我昨天没有来过。”
“是么?飞船里还剩下几个真人船员,还够跟我摆几天的龙门阵哪?”
“对不起,我不能回答这类问题。”

又是六场谈话之后,测试者搜肠刮肚地选出三个人来。
主计算机说:“又是只答对了一半。明天继续努力吧。”
“看来还得熬几天哪。你给我算算,六个选三个,瞎蒙,选对的概率是多大。”
“二十分之一。”这样的计算对主计算机直如儿戏一样简单。

“那么选对一半的概率呢?”测试者嘴上问着,心里也在计算。——六个人里选三个,怎么才是刚好选对一半呢?
他猛然一跃而起,拍着桌子吼道:“你这台蠢计算机竟敢跟我搞鬼!不用等明天了,去找六个人来再测一轮。”
六个测试对象马上排在屏幕上。测试者看也不看,一口气从头至尾念道:“一号,拟人;二号,拟人;三号,拟人;四号,拟人;五号,拟人;六号,拟人。你们飞船根本就一个活人都没剩下,对吧?”
主计算机淡淡地答道:“祝贺你,你已经顺利通过图灵测试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艘飞船的船长,希望你能带着飞船安全完成这次航行。”
测试者想说“少废话,开舱门吧。”可是话未出口,主计算机就已经听到了。而且测试者也知道它听到了。
只见四周暗灰色的金属墙壁几乎在瞬间凭空消失,然后他就看到了图。
星图、航行图、任务图、结构图、流程图、工艺图、数据图……
瞬息之间,所有文件都对他放开了访问权限,数据流像潮水一样涌来,他就像条水蛇一样钻进潮水,蜿蜒着游向重洋深处。
如果拟人能够完成图灵测试,就说明他具备了如同真人的智能。他就能像真人一样指挥着飞船完成这段航程。

——昨天的测试对象,五号,还存在么?——船长再也不用通过语言与主计算机对话了。
——原件已经销毁,但备份还在。
——很好。我要她的地址,现在。


于2005-4-17

2006-11-24

《点石成金》

人老了,创意少了,水平退步了。 :-(

窗外是深夜的比勒陀利亚,在充沛的自然光里亮如白昼。
人们也像白天一样驾着电动车出行,微笑着在街边小店里购物,间或施舍一下店门口的阿拉伯难民。
看来他们早就习惯了没有黑夜的生活,在明通天地的自然光中过得自然、惬意。
然而就像“日光灯”并不能发出真正的日光一样,穹庐发出的“自然光”也不是真正自然的光。
只是习惯了这种自然光之后,贝斯普拉总统也像其他市民一样,拿不准什么才是真正自然的了。
因为穹庐发出的自然光已经将自然模拟得分毫不差,它同样恰到好处地包含着从红外到紫外的所有波段,同样让人感到温暖舒适。
甚至它的能量也同样源自从氢到氦的聚变反应,所差者只不过是从托卡马克到穹庐多出了一条埋在地下的电线。

比勒陀利亚是南非的行政首都,这里的穹庐是整个非洲的第一座。而类似的装置在全世界已经建起四五十座了。
还有更多城市的穹庐正在建造之中,比更多还多的城市在做准备。此时此刻,穹庐已经成了人类文明的又一个标志。
有了穹庐就不再有风霜雨雪,不再有酷暑严寒,也不再有昼夜交替,人们的生活就可以更加自由、更加高效。
按照设计者的说法,总有一天,整个世界都会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穹庐之下,穹庐会像土星的光环那样成为地球的自然附属物。
贝斯普拉总统几乎完全接受了这个预测。对他和每一个比勒陀利亚的市民而言,没有穹庐的日子已经遥远得好像上古的神话。
向上看去,依旧是自然的蓝天白云、朗月寒星,几乎使人忽略中间隔了一层透明的物质。
除了天顶正中那一行似有似无的水印标签:中国制造。

贝斯普拉总统盯着标签看了一阵,然后垂下头。他正在头疼的事情恰好与中国有关。
就算穹庐消灭了黑暗,却还是不能消灭寄生在黑暗中的罪恶。
昨天晚上在比城一个偏僻城区发现了一具死于枪击的亚裔男尸,现已查明死者来自中国。
而且他并不是个普通的中国人,而是国际知名的物理学家陈进步。
而且这一回,他是应南非科技部的邀请,来比城参加世界物理学大会的。
昨天上午,陈进步刚刚在大会上做了二十分钟的演讲,晚上,就被一颗手枪子弹夺去了生命。
警方认为他死于抢劫。
——换句话说,南非政府请来的客人,中国著名的物理学家陈进步,遇上了贝斯普拉总统两个月前刚刚在北京保证过不会再发生的那种情况,然后他死了。
这个表述里的每一个要素都让贝斯普拉总统头疼欲裂,然而他知道全世界的新闻媒体连半个要素都不打算放过。
如果谁能在这个时候无动于衷,他一定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吧。

内线电话响了起来:“乔格曼先生来了,说有要紧事。”
“真的很要紧吗?”总统不悦地问。他刚刚吩咐过除了外交部和警察局的人谁都不见,而乔格曼的职务是科技部长。
“我想对整个国家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乔格曼像一阵风似地灌了进来。
总统的眉心打了一个结,说:“部长先生,我想你应该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
——你的物理学大会已经办砸了,难道还砸得不够彻底吗?
科技部长却轻松地坐下来,若无其事地回答:“当然知道,陈死了。他是我的朋友。这件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是么?那你当然知道凶手是谁。”总统没好气地揶揄。
乔格曼还是没心没肺地说道:“当然知道。但我来不是为了指证凶手,警察很快就会抓到他。”
贝斯普拉总统沉不住气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事并不重要。凶手是个快要破产的酒鬼,他听说那个中国人身上带着七千美圆现钞,而他手里恰好有一支枪,就是这么简单。”
“中国人真带了七千美圆?”
“如果是真的他可能就不会死了。”
“你是说有人要谋杀陈进步,骗了那个酒鬼?”
“而且这个人还亲自把陈带到那个街区,让他一个人等在酒鬼的家门口。”
“他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杀人?难道这个该死的酒鬼没有听说我国已经恢复了死刑?”
“我想他知道,就连陈也知道。为了防备万一,那个人带陈出去之前还特地教了他一句祖鲁语:‘我是南非政府的客人,任何找我麻烦的人都会遇上最大的麻烦。’”
“但陈还是死了?”
“是的,如果他说的真是这句话或许不会死。”
“那个人教他说的其实是另外一句?”
“不错。不出意外的话,拿着枪的酒鬼会听到陈对他说:‘滚开,你这狗娘养的黑鬼。’”

“嘿!”贝斯普拉总统霍地站起来,紧盯着科技部长,“看来陈进步很信任这个人,居然跟着他到处乱跑。”
“当然,我们在英国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乔格曼面不改色地答道。总统越激动,他就越平静。
“今天不是愚人节。部长先生。”总统也平静下来,但他平静的外表被里面的怒火照得通红。
“我没有开玩笑,总统阁下。”乔格曼不慌不忙地说,“第一,陈的死是我策划的;第二,现在我们的国家遇上了大麻烦,陈如果不死,这个麻烦就会比穹庐还大。”
“如此说来你倒成了国家英雄?”总统的声音最终还是降了下来,哭笑不得地问,“说说看,你是怎么当上英雄的?”
“这件事真的很危急。总统阁下,你知道,陈是个中国人。”
“是的,我还知道中国在亚洲。”
“可是中国出产的货物已经占领了全世界所有的洲。亚洲、欧洲、美洲,当然还有非洲。”
“这个问题并不新鲜。”贝斯普拉总统清楚地记得自己竞选时对公众保证的对华贸易额和国内就业率的指标,这些保证经常进入他的噩梦。
“中国从全世界赚钱,我们怎么办?”科技部长的声调反而高了起来。
“这就是你那比穹庐还大的麻烦?”总统几乎在咆哮,“每个人都知道中国是世界工厂,对,这没有错,但我们,南非,是世界矿山。”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工业和矿业的关系人人都懂。

乔格曼嘿嘿一笑:“如果中国也成了世界矿山呢?”
“哈、哈,”总统的表情并不是笑,“感谢上帝,中国人在那块土地上折腾了太久,早把他们的矿产挖光了。”
“总统阁下,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假设,如果中国有了充足的矿产,不再进口黄金,不再进口铜,也不再进口任何一种金属矿物,反而能出口它们,南非会怎么样?”
“会变成难民营吧。”总统狐疑地盯着乔格曼,片刻之后补充道,“上帝保佑,他们没有。只有南非才有这么丰富的矿藏。”
“总统阁下,你是不是想说那些矿藏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
总统扬扬眉毛,做了一个“当然”的表情。
只听乔格曼不冷不热地说:“二十年以前,阿拉伯人也是这么想的。”
总统的脸色倏地变了,看来他并不愿意提起阿拉伯人的命运。
乔格曼镇定自若地接着说:“阿拉伯人靠石油发了大财,他们认为那是真主对他们虔诚的奖赏。”
总统把嘴闭得紧紧的,看上去很不自在。
科技部长似乎不想见好就收,一定要把话说完:“但那些真主的仆人没有想到,真主给了他们石油,却给了别人更好的礼物。”
“我知道托卡马克代替了石油。”总统斟酌着说,“但是,黄金并不是一种燃料。”
“托卡马克提供了能量,无穷无尽廉价的能量。有了能量就能把一种元素变成另外一种。”
总统深吸一口气:“你是说点石成金?陈进步做成了这件事?”
乔格曼点点头:“至少已经开始做了。他已经申请到了中国政府的重点项目,优先制造的就是黄金。”
“在科学上是可行的?”
“当然。陈告诉我,他们已经能够把一块玻璃里面的硅原子全部变成铅原子,而且全是没有放射性的铅207。”
“铅不是金。”
“在元素周期表上,铅和金只差三个位置。”

贝斯普拉总统沿着办公窒踱了半圈,问:“最后,这对中国是十分机密的事,陈进步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猜他是想向我们索贿。陈对我说,这个项目快则十八个月,慢则三十个月,就会成功,到底是哪个时间就取决于他干活的速度。”
“很好,这回他干不动了。”总统思索着说,“陈的死会让它延迟多久?”
“我不知道。希望比三十个月长些。”
贝斯普拉总统坐回到椅子里,想了半天,对部长说:“无论如何,谢谢你,部长先生。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于是在科技部长离开之后,总统马上把电话打回家里:“玛莎,听着,这几天金价会大跌,把家里的金器全部卖掉。对,一件都不要留。我爱你。”
然后又打另一个电话:“丽娜,是你吗?赶快建仓黄金的空头头寸,短期和长期各建一半。对,另外,把所有多头仓全都平掉。不,不,现在不是底部,黄金价格马上会有个向下的推动浪。照我说的做。我爱你,宝贝。”
第三个电话打给工作秘书:“请帮我起草三个文件:第一,解除外国对金矿的投资限制;第二,对采金行业实行固定税额制,鼓励增产;第三,开始减持国家储备的黄金,直至放弃黄金储备。另外,叫警察总长来。”
穹庐笼罩下的南非政府的工作效率很高。两小时之后,比勒陀利亚的警察就找到了杀死陈进步的凶手,报告表明凶手曾拔枪拒捕,所以被当场击毙。
十二小时之后,南非政府的议案被媒体公开,国际黄金价格开始骤降。
骤降往往酝酿着骤升。国际炒家普遍认为这是买入的良机,很少有人注意到中国政府也在悄悄减持为数不多的黄金储备。
三个月之后,印度和巴西的企业分别获得了金田黄金公司和哈莫尼黄金公司的控股权,中国竞争者在最后一轮谈判中意外退出。
随后,贝斯普拉因玩忽职守造成国家重大损失被国会弹劾,被迫辞去总统职务。他在最后一场演说里坚持:“历史终将证明我是对的。”

时间又过了三年,金价经过几次有力的反弹逐渐企稳,当许多分析机构纷纷看好未来走势之时,斩获颇丰的贝斯普拉反而开始加速建仓黄金空头头寸。
他了解中国人的风格,他们定出的目标往往格外宽松,于是总能提前或者超额完成计划。
就像建造比勒陀利亚的穹庐用了九个月,而最初的计划是三百二十天。
所以虽然金价逐渐启动,每涨一个美圆就让他损失数十万美圆,他仍然信心十足。
直到涨势确立,许多人开始欢呼“历史上最大的牛市已经来临”时,贝斯普拉仍然不为所动。
只要中国人的项目一旦成功,天知道黄金的价格会跌到哪里,也许像铜,也许像锌,不,铜和锌也不会待在它们原来的位置。到那时候,只有石头才是安全的投资品。
他的信念无比坚定,但他的资金已经不够周转,持有的一部分头寸遭到了强制平仓。
中国人还是没有消息。

贝斯普拉撑不住了。他悄悄来到中国,到陈进步曾经任职的那所大学,约到了陈进步院长职位的继任者。
在嘈杂阴暗的酒吧里,新院长把那个厚实的信封揣进怀里,终于低声说道:“据我所知,没有这么一回事。”
“你说什么?不要骗我,可以再加十万美圆。”
“确实没有。”新院长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贝斯普拉的肩膀,“两年前我国就已查明,陈进步伪造实验数据,骗取国家重点项目预算。以前跟他合作的人都已经进监狱了。”

2006-11-12

纪念罗伯特·谢克里

  这大半年来因为忙,时间过得出奇地快,消息也闭塞得很了。昨天晚上杀着毒偷闲看了一会儿纸书,已是好几个月未有的奢侈。书是罗伯特·谢克里写的。读谢克里的作品总是那么轻松快意,在杀毒软件一丝不苟地审查我机器上的六十多万个文件的时候,我看完了《浪漫服务公司》、《什么都别碰》、《狂风渐起》、《去特兰奈的机票》、《保护》、《载体》、《金星蒙难记》和《劣药》。不知不觉间我的毒杀完了,又要连线上网去做那些似乎重要的事,剩下的几篇不知什么时候才看。只是心中隐隐约约地记着在那位金星宇航员点燃他那件世界上最贵的宇航服的时候,在那个说不清是特别安全还是特别危险的美国佬没忍住一个喷嚏的时候,有位变成狗的伟大数学教授不无幽怨地问道:“你可愿意拍拍我的头么?”想到这里,就是一笑。

  不意今天看到周子的帖子,才知道罗伯特· 谢克里已经故去,而他的逝世距今已有四个月了。心中不禁泛起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楚,而稍后再看到《寂寞的谢克里》这篇文章,将罗伯特·谢克里晚年的境遇写得如此悲凉,心中的酸楚更不知道应该如何渲泄了——怎么罗伯特·谢克里的人生终点竟是这样的么?我总以为像他这样敏锐而又狡黠的人,必定是放诞潇洒不萦外物的,像庄子,像苏轼,像东邪西狂,无论遇上多少挫折和不平,都保持着那份玩世的情态,只是淡淡地笑着继续做一个不合时宜的旁观者。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不正应该是他的写照么?然而,然而,也许我的想象实在过于中国化了,也许是其它原因——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在《寂寞》里,我看到罗伯特·谢克里真的老了。于是他加倍在意别人对他作品的看法,因为他知道自己最好的作品很可能不会是下一篇了。他在炙手可热的红人堆里钻进钻出,不明白那些字数多多可是智慧少少的小说到底有什么魅力,只是希望能够分享一下那些眼睛的注意,他已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对这种东西的视如无物了吧。遥远异国的出版机构出了他的书,连所选篇目也没有告知一声,只是寄来这些谁也不认识的古怪文字让他猜谜,也许他心里曾经怀疑,是吃定了我老而无力才公然抱茅入竹去么?一代代新人成长起来,世界已不是他的世界了,于是纵然是罗伯特·谢克里,也感到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然后,不可思议的一切都结束了。

  我和罗伯特·谢克里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都很大,如今更是阴阳相隔。但从他的作品里,我经常能够发现一种亲切的思维,就像一个熟识的朋友。我感到我们的心灵是接近的。现在,他的书就摆在面前,那是一个神奇的世界,有憨态可掬的密探,有忠于职守的救生艇,还有许多不可捉摸的又古怪又可爱的家伙,使人专注其中,乐而忘倦。然而现在还是先合上吧,因为还要继续做那些似乎重要的事,直到有一天闲下来,觉得该去一去身上的俗气或者该为人生寻求一点意义的时候,再静下心来,好好读一读谢克里的小说。

  谨以此纪念罗伯特·谢克里。

于2006-3-11

一剪梅·网事

寰宇春风竞解忧。一树啾啾,万树啁啁。
瞬息失色老倡优。遍使歌喉,莫问缠头。
束手由他罢冕旒?彼血曾酬?此恨能休?
实名制是万金油。隔断潮流,凋败山丘。

2006-11-11

《故垒杂闻・巨毋霸传》

五年了,又没有中。我算拿这个倪匡奖没办法了。

  巨毋霸,青州蓬莱人也,莫知其先世。年数岁,修伟倍于丁壮,或以“巨毋霸”呼之,遂名。及稍长,身躯益展,静如山岳,动挟风雷,乡里异之,使开山辟林、平田引水,皆反掌而成,万夫莫之匹也。惟食量骇人,每罄合村之粟,难为一饱之餐。
   时王莽初立,好祥瑞,八方甚焉。竟日龙、麟为征,木、石为献,久而漠漠,意颇厌之。及郡守以巨毋霸闻,莽大悦,遣使往征。使者至县,白宰。宰曰:“霸, 盘古氏之后也,推土则山,顿足则渊,倾城倾国,毕在一念。吾隐之乡野,使混沌无为,免祸世间,犹恐不密。奈何上达以应祥瑞耶?”使曰:“方今天子至德,风 调雨顺,天下机也;霸以卓异,绝今旷古,天下士也。以天下之士逢天下之机,竟湮没于野,不亦惜甚至哉!”宰曰:“窃闻天子之德,止乎祥瑞,昧乎黎民。否 者,举霸更待公欤?”使叱曰:“尔有族,敢谤天子若是耶?”
  宰患之,引见霸。宣诏毕,霸曰:“至常安,得饱食乎?”使曰:“秦川丰富,岂子能知?夫麦粟积如土石,牛羊密于虫蚁,惟患仓、牢之不预也。子往,当肉食,岂但饱耶?”宰叹曰:“将食人矣。”
  霸乐而踊跃,河岸崩,大水出。使大惊,旋见霸以足塞水,复捏土堤之,指稍捺,夯实如铸,曰:“此堤可恃百年。”使曰:“真壮士也!”请行。霸拜辞宰,宰密嘱之再,又道:“子往也,毋复归。”
  使问霸曰:“子伟甚,焉得驾?”霸曰:“幸得饱食,长身发力,一步数里,自青及秦,辰发午至。何车驾之用也?”使壮之,令宰开仓以食。毕,霸曰:“吾去也。”拈使于指间,疾步诣西。使但觉身在半空,风声凄厉,跨山越水,不知所之矣。
   霸忽问曰:“我,何如人也?”使曰:“子体魄雄奇,举世莫匹。今新室初兴,天子慕贤若渴,虽骏骨不辞厚币,况天下奇士乎?帝闻子名,必得而重之,及子 至,必倒履迎之也。此后仗翁仲之才,行卫、霍之事,裂土封侯,未可量也。不才延聘之功,舟车之劳,愿子勿忘。”霸曰:“诺。然天子何如人也?”使曰:“今 之天子,前汉之安汉公也,德比周公,才俦孔、孟,自顺天受禅以来,规复古制,祥瑞纷呈,虽尧、舜治世,未过于此。世之子民莫不以帝之忧乐为荣辱,复以帝之 荣辱为生死也。”霸曰:“民虽死之,犹无憾乎?”曰:“诺。”霸曰:“公亦能死之乎?”曰:“诺。吾死天子,必甘如饴。恨未逢其时耳。”霸笑曰:“今其时 也。顾常安在望,而吾力竭,恐不得至,更增天子之虑。请啖公以继。”遂吞之。回望青州,曰:“无负宰之所托。”
  既至常安,向城大呼:“青州巨 毋霸,奉皇命来此。吾皇安在?”声如霹雳,数郡皆闻,城中莫不惊怖。莽方朝议,急卜之,吉,率百官登城而瞻之,见霸独立郊原,遮天蔽日,赤足陷地,乱发摩 云,面目遥不可辨。城高五丈,犹未及其胫也。莽立城头,仰视半空,喜不能禁,曰:“卿,真祥瑞也。非天而孰能生之?非予而孰能致之?请入城。”五经博士钱 三木在侧,指莽谓霸曰:“此天子也。子曷立而不礼焉?”霸屈膝触地,地大震,城上君臣俱仆,状颇狼狈。莽曰:“免礼。卿天人,予不能受。”更延之入,霸 曰:“恐城中无以立足。”莽顾其足,巍巍乎广于宫室,遂不复请。
  莽问所欲,霸曰:“吾居青州之野,食不裹腹,向闻帝都丰裕,心每念之。今使来 召我,曰至此必得饱食,乃熙怡而应。起步于青,落步于秦,倏忽数千里,饥不能胜矣,请食为赐。”莽许之,令近侍如市征酒饭,曰:“能食霸者,予当爵之。” 侍曰:“时未中,市中必无备也。”莽怒曰:“予适与群臣朝议,方辰末巳初,迄未午食,焉得至未?”令执侍,欲斩之。钱三木谏曰:“上请视日。”莽望之,日 在霸颈之右,落落西垂,正未时也。大异之,问左右:“何日行之速也?”左右莫能言。取圭与漏,圭示未时三刻,漏示午时初,竟不一。百官相觑,皆大惑。
   钱三木素渊博多智,度之良久,问霸曰:“子发何时?”霸曰:“辰初。吾期午时至此,竟而未中,不知午时之逝也。”莽顾群臣曰:“予亦不知午时之逝也。其 天意废吾食乎?”霸闻而色变。三木曰:“人饥而食,不拘时刻。今,日行既速,民亦未食也。使适市,必得食。”莽遣侍,获合城酒食之半,猪羊俱有,凡百于 车,出城奉霸。霸喜形于色,曰:“今幸得酒肉,吾皇之赐也,霸当记之。”莽悦,令传膳于城,与霸宴。
  宴讫,三木复问曰:“子步来乎?”霸曰: “然。吾奋步如飞,择山石坚硬处踏之,一纵一顿,地动山摇焉。路人或见吾影,不能见吾形也。”三木曰:“得之矣,午时之没必在于子。”问之,曰:“此逼地 之术也,请以席行譬之。使人处席上,奋步而行,趋前,席必后也。霸以雄伟,视土如席,趋西,土必东也。今,日不改其行,而九州岛俱东,此日之西于正南,而 圭之速于漏也。使霸奔返青州,日必正矣。”众谔然不得其旨,三木释之再三,乃唯唯而罢。
  莽亦懵懂,然不欲人察,故赞曰:“予度之亦必如是也。使霸居此不归,奈圭臬何?”三木曰:“霸行则地动,霸止则地止。居此如居东,后必无异也。”莽称善。
   莽以霸祥瑞,甚爱之,问三木曰:“能舍之乎?”三木曰:“难矣。大木于霸如箸,巨石于霸如砂。人不能舍箸与砂也。”曰:“能衣之乎?”三木曰:“难矣。 五尺之幅,于霸如缕,人不能衣缕也。”莽怒,曰:“天以霸赐予,期予善视之也。今舍不能舍,衣不能衣,使风雨无遮,炎寒无蔽,是所以报天乎?卿为朝廷重 臣,愿有以用其俸也。”三木曰:“不能舍以木、石,或可穴而居焉。但铸锄、铲,霸可自为。人之布幅亦出于缕也,使编幅为巨线,织线为巨幅,或可衣霸。”莽 然之,曰:“予必赐其居也,岂令自为?”乃调禁军十万,穴地舍霸,数岁而成。又增税丝帛亩三十匹以衣霸,终得一裳,堪蔽其体。
  霸着裳,居穴,食肉,醺醺如梦,每感莽德,必涕零焉,更常思报之。莽闻,亦以世之忠义无如霸者。如是君臣相得,情谊日固,不知举世水火方殷,祸将启焉。
   初,莽以德名代汉,心颇自许,冀四夷慕而来归,久不至,乃遣使征之。使者乘《乾》文车,驾《坤》六马,负鷩鸟之毛,服饰甚伟,至匈奴庭,授单于印,改汉 印文,去“玺”曰“章”,意贬之也。单于竟辨之,坚欲求故印,使急,椎破之。单于大怒。句町、西域皆以此叛,数年间侵犯不绝。莽苦之,问众于廷,间睨钱三 木。三木曰:“虏不怀德,利其财货可也。”莽善之,北输盐铁,西给金帛,于是边患稍息。然民疲已甚,国库日虚,难为久计。莽每忧之,辄厉辞色,以诛大臣者 数。
  三木曰:“夫中国之大,新室至德,地利、人和备矣。以给四夷必有余焉。今不足,盖天时之未济也。”察莽颜色稍霁,续曰:“夫日十二时,一 宿三餐去其半也,余六时,耕不三亩,织不匹半,则夕矣。若使日二十时,昼永而夕迟,作久而获丰,财帛必倍,何复忧哉!”莽曰:“卿言是也。虽然,日可迟 乎?”三木曰:“惟巨毋霸可迟之也。”莽曰:“霸巨人,令如夸父欤?”三木曰:“夸父逐日,人在地,日在天,终不能及,霸效之徒劳也。曩者霸自东来,圭未 而漏午,昼失时半,是逼地之法也。使霸行此法,可以迟日。”莽曰:“霸能速之,亦能迟之欤?”三木曰:“西则速之,东则迟之矣。”
  莽卜之, 吉,遂上城召霸,令东以迟日。霸曰:“未几则海至,不可复东也。吾居,则日迟不再,吾返,则日又速矣。”三木曰:“穷发之北有冰海也,勾陈在顶,日周行 之,四顾如一,莫辨东西南北。子往不宜正东,宜偏北,出关向燕,过辽、高句丽,九千里而至。至而直行,复九千里而有人烟,大月氏也。时子在汉之西北,向东 南行,经楼兰、车师、玉门而还常安,是一周也。子去两日能归,日必二十时矣。周而复始,天纲是易。”
  霸从之,顾莽曰:“陛下素厚臣,今有所 命,臣不敢辞。此去三万里,周而复始,如日月行焉,不可复觐。惟所至十九蛮荒,愿有以食。”莽泣下,曰:“卿为予奔劳,宁忍饥之?必令沿途善给之也。”霸 曰:“愿早得财帛而修睦四夷,陛下忧解,臣之盼也。”遂踏地自陷其穴,向东绝去,倏忽不见其形,惟地震绵绵,若雨声焉。
  莽返,奉漏度日,果迟 焉,大喜,曰:“迟也,迟也,钱三木亦非常人也,其天命祥瑞以赐予哉!”是日午后五时而暮,又十时而旦,是旦暮二十时矣。居数日,雍、蓟诸城奏巨毋霸至, 食不足,每啖生民千百而去。莽诏曰:“微霸,左衽矣。所欲必从之。使早食人,吾粟裕矣。”时法令繁苛,得罪者众,尽遣之雍、蓟以食霸。
  未几而天下乱,赤眉起于齐,更始作于魏,莽与战,不利。三木云“王者以德不以力”,自荐往召更始,莽使之,不还。隗嚣等亦继而出奔。数月则干戈至,破常安,诛莽,枭其首,拔其舌,磔其尸,新室遂亡。时巨毋霸犹往来极北,风驰不息,莫知人世之替。
   比越太行山,忽闻人语曰:“巨毋霸——止也。”驻而瞰之,正山下数千军士阵而呼焉,声似雷鸣。前一人,蓬莱县宰也。霸曰:“公至此奚为?”宰曰:“子行 而日迟,食而戕民,天子使吾止之。”霸曰:“天子不欲日迟已乎?得所以给四夷者已乎?”宰笑曰:“王莽早诛,今之天子,非莽也。”霸曰:“谁弑莽者?” 曰:“更始,刘玄也。”霸曰:“玄安在?”曰:“归天子矣。天子讳秀,亦汉之宗室也。”霸切齿曰:“莽遇吾善,必报之。其玄也,秀也?”宰曰:“莽暴虐寡 恩,嗜誉远信,天下之贼也。其兴而四海砒荼,其亡而八方称庆,子胡言报之?”
  霸曰:“不然。莽,世之圣贤,昭昭如日月者也。其顺天以立,祥瑞 无穷,又顾民疲弊,迟日以利之,亘古未之有也。吾感莽德,数年间日行万里,炎寒不避,使夫足耕,妇足织,天下治焉。其砒荼之谓欤?”宰曰:“子谬矣。自古 日十二时,年三百六十日,四千三百二十时,天数也。子行而迟昼夜,不能迟年岁,使日二十时,年二百一十六日矣。于是春夏无常,农时悉误,举世粥粥而作,莽 是亡也。”霸大愕,不能答。
  宰曰:“盖谓祥瑞,如子者,举而逼地,动辄食人,其祥耶,祸耶?其瑞耶,害耶?子其察之。”霸怒曰:“虽然,我, 义士也。昔公以粟食我,杀使以报之,今莽以胾饱我,宁存玄、秀以负之乎?”宰曰:“天子起河北,兵马雄于天下,更始、赤眉、隗嚣、公孙述悉平焉,子胡能抗 之?”霸曰:“虽千军万马,于我何加焉?”忽履军阵,践杀数百人,余鸟兽散。曰:“公且复之,吾即至也。”
  宰归报秀,秀召钱三木计之,三木 曰:“霸巨,无履。”秀笑曰:“然则破霸必也。”遂令耿弇为七丈长矛,径尺铜镜,逆霸于新郑之野。弇布疏星阵,相距数十丈,植矛向天,霸不能前,欲返,后 亦成阵矣。霸石击之,伤数人,弇出车弩射霸,创其趾。霸蹑地而前,断矛破阵,径往擒弇,弇布雁翔阵,出铜镜,迎日耀霸,损其双目。霸走,矛入足底,数步而 仆。弇军围射其面,焚其发,霸挥臂以击,所触皆陷,然目瞽无功。战一日,被千余矛,十万余箭,焰燎而卒。弇下其指甲以报秀,令众解其尸,数日未及十一,尸 朽,乃腊所获而去。
  自是日行复旧,年历相合,汉故中兴。蓬莱县宰尝碑记其事,曹操、桓温并赋诗焉,俱不传。

于20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