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1

纪念金庸先生

昨天晚饭后刷微博,看到金庸先生仙逝的消息,这样的消息多年前就误传过几回,这一回,我希望又是误传。然而各方的消息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据说是《明报》先登的,纵使心中沉重,也不得不接受。

大概是八年前,有一次误传老先生的逝世,传得很甚,我也信了,便作了一幅挽联:

雾失埋剑人,井水如今歌草莽;

云平射雕处,作协从此有文章。


没来得及贴出来,网上已经辟了谣。从那时到现在,类似的谣言似乎少了,我也不太想这方面的事,偶一想起,总觉得老先生会像张三丰那样长寿。到这一天真的到来,只觉整个世界倏然一暗,心乱如麻,手不能文,直到今天才能破题。

对老先生的介绍和赞誉都是画蛇添足,他的小说早已成了华人世界通行的题材,不认识的人拉起话头,只要谈谈金庸小说,必定是熟悉而且快乐的。于我而言,他的小说的意义又远过于此,在塑造价值观上的作用算得上首屈一指。老先生是对我的精神世界影响最大的人。我一向珍视的价值,诸如自由、独立、公正、信诺、真诚、勇气、仁善、爱,即使不是从他的小说中发现,也总是在他的小说中获得了具体而感性的认识。其它书籍只是一堆死字,也许还有些居心叵测的曲解,只有回到老先生的武侠世界,人类的正面价值才能温润宜人地展现出来,将那些虚假愚昧的叫嚣驱回黑暗里去。

我在此寻得了美妙而宽广的空间,心宁气静,对身边的社会就不那么看重。半生过去,未曾阿附权威,未曾追赶潮流,未曾留心名利,看着幼时那些“你这样长大了不行”之类的告诫化作云烟,再对眼下这些“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的惊诧莞尔一笑。我最早读的是《碧血剑》,那时小学三年级,刚刚认了些字,文中引用程本直《漩声记》中的几段,将袁崇焕写得豪气逼人。无愧于天地,留样与儿孙,这样的准则足以对俗世的营苟构成降维攻击,造就了一生的免疫力。另外,我对文言的爱好,大概也是肈始于这几段引文。

后来读得越多,喜爱的也多,小说里的人物活泼泼地移居到我心里,每遇难题,不免想一想换作他们会怎样处理。有人说社会是无法改变的,不如多为自己打算吧,我想告诉他我的朋友郭靖不是这样看;有人说个性是有害的,让大家喜欢才不会吃亏,我想告诉他我的朋友杨过不会这样想;有人说快放弃你的原则吧,否则你会一无所有,我想告诉他我的朋友萧峰才不在乎呢;有人说只要巴结好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拨一根寒毛就够你衣食无忧了,我想告诉他这种事就连令狐冲也做不出来啊。

他们说我不成熟,看不清现实。现实不是武侠世界,虽然没有那么多血腥杀戮,却有着十倍的阴谋诡计,百倍的厚颜无耻。这是惟一的现实,不愿意也得接受。自然规律注定了,每个人都只能捏着鼻子投入其中,通过一段叫作成熟或者堕落的消化道,变成自己最厌恶的物种,然后就能向后来者自鸣得意地兜售成功了。我只得回答: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可是,我的朋友个个都是顶天立地、峭拔不群的好汉子,我若同你一起去了,还能与他们做朋友吗?

他们不再劝我,彼此相安无事。世界从未如他们威胁的那样逼仄,只要一招亢龙有悔,自能打开一片空间。武侠小说风行天下,处处知音,何况即使孤身独处,我也从未感到寂寞。

后来读了更多的小说,各家武侠和科幻都能使我耳目一新,但值得十遍八遍去读的仍然只有老先生的作品。可解忧,可安神,可猫冬,可消暑,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到他年,了断尘俗,翩然归去之时,随身带上一个武侠世界,出入悠然,盘桓无忌,纵是云间飞鸟、石底游鱼,料也难有这般快意。

迷醉于武侠世界是难得的幸福,惟其作者恐难同乐。上网之后消息灵通,得知很多老先生本人的事迹,有些是可想而知,也有些实在出人意料。特别是出任大陆作协名誉副主席一事,使我瞬间穿越到刘正风金盆洗手的典礼上,想不通那么一个花瓶机构,即使是正主席又有什么名誉可言。幸好老先生志在千里,不久远赴英国,以 86 岁高龄拿到了剑桥博士,与其他的作协主席拉开了距离。

老先生照耀文坛六十载,洒然西去,为这个世界留下不灭的温暖与光明。此后千百年里,还有数十代人会像我们一样钟爱他的作品。可憾者只是常常期待他封笔久了,难免一时技痒,又提笔写出新的小说,至此不免失望。再想想黄裳坠崖而创《九阴真经》,周伯通囚岛而得左右互搏,杨过黯然销魂而成十七掌,而老先生后半生诸事顺遂,福禄双全,大概也无暇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