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投倪匡奖不中。惜哉。
前台侍者与主控计算机对接了一下,然后告诉我老板会在二十六分钟之后有空接见。
他是一个方头方脑的家伙,表情呆滞,言辞拘谨,即使面对着我这样一个奇怪的客人和奇怪要求,也没有表现出半点好奇。我猜在他心里也不会对我的到来产生 什么联想,因为这与他的本职工作毫不相关。当然,他也不会知道我曾是一名演员。
演员的世界是真实世界的映像,却远比真实的世界更加丰富多彩。我早知道成为一名演员是我的夙命,而做一名好演员正是我的夙愿。我一直为这个目标不懈地 努力着,然而时至如今,我却失业了。
我转身钻进人群,拣个位子坐下来。环顾这间酒吧里的陈设,与我的记忆差别很大。从前这并不是一间真正的酒吧,而是我们的一处外景基地。这里有数十个宽 敞而布设灵活的厅堂,随时可以演变成全世界任何一种风格的室内布景。剧本里的许多故事都发生在酒吧,许多酒吧中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那时候,我是这里的常 客。
然而后来我们有了数字布景,就淘汰了这个外景基地。据说这样的淘汰是与人类的进步相随相伴的过程。我们只需要在一间空屋子里面表演,拍摄系统就能自动 生成带有各种各样背景的镜头,无论城市还是荒原,太空还是海底,都比人工布景甚至实景还要逼真几分。
这就是技术进步带来的革命,神奇得令人惊叹,但没有令我们感到半点鼓舞。因为这时的剧作看上去就像拍摄系统在表演不同布景的组合,而我们这些演员只不 过提供着一种无足轻重的布景。于是我们感到深切的危机――下一步淘汰的会是谁呢?在数字布景中,演员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
然而这是一场不可抗拒的革命,它代表着全人类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就像马车变成汽车、电灯取代蜡烛。无论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只能静静地等着它 来临。从那时开始,这个外景基地就变成了真正的酒吧,成了失意的人怀旧的地方。
没过多久,我也成了失意的人。
像所有酒吧一样,我面前的桌子上也装着一台显示器。伸手打开它,就看到了可选剧目的列表。于是我马上振作起来。只有面对影视作品之时,我才能够暂时忘 却眼前的困窘。
列表里的剧目名称之前都标着一个醒目的“D”字,像一张横开的大嘴显露着恶意的笑。我熟悉的那些“R”字头的剧目却遍寻不见。系统帮助告诉我,标 “R”的剧目早已落后于这个时代,早被转到了中央总库。
那是个遥远的地方。
面前的显示器上,一部随手选中的剧目开始播放了。纵使在我这样一个行家眼里,它的每一个镜头也称得上无懈可击。
只见英俊挺拔的男主角从山头跃起,扑向敌人,敌人正架着直升机从山谷间飞过,他径直落到直升机顶的螺旋浆上。只见他的双脚像飞一样蹬踏着急旋的桨叶, 最后稳稳地站上了桨毂。他拔出剑向身前插下,瞬息之间就把螺旋桨的五片桨叶全部切断。最后他跳离自由下落的敌机,靠降落伞安抵山下。
这样的特技,我想我们无法完成。就算有可能,拍摄成本也要超过这部剧作的一百倍。技术进步为影视作品带来了如此显著的改观,不容抗拒也不容怀疑。它就 这样把“R”系列的剧目送去了中央总库。
它就这样让我失业。
演员工会把电影公司告上法庭,获得了一笔可观的赔偿。可是我们这些演员只得到了一句话:你们可以去自由发展了。我很清楚,这时候“自由发展”就意味着 “自生自灭”。当观众的目光有了新的焦点,昨天还受着万千宠爱的我们就只能自生自灭了。
我只好来到这里,希望在这里找一份工作。既然外景基地可以变成酒吧,演员当然也可以变成侍者。我相信我比这里的侍者更聪明,毕竟演员是聪明人的行业, 所以我理应得到这份工作,就像被那些比我更聪明的镜头生成器取代一样顺理成章。
我不断默念这几句话,二十六分钟之后把它绘声绘色地讲给酒吧的老板。
这位老板已入耄耋之年,却仍是目若朗星,精神奕奕。看得出他年青时一定是个做得了演艺明星的英俊男子。
“你能做什么,你要得到什么?”他开门见山地提问,看来他的脑筋一点都没有衰朽。
“我每天可以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能对任何极端情况作出最恰当的反应。我每天只需要一百三十七元基本开销,与其它侍者一样不用休假。”这已经是我能够 接受的底线。
“但我雇佣这些专业侍者的价钱只有你要求的七分之一。”老家伙不为所动。
“或许我可以带给您等同于七个专业侍者的收益。”
“哦?说说看。”
老人依旧一副慵懒的神态,可他眼中不时闪现的光芒令我局促不安。
不知何故,我觉得他对我思路了如指掌,我的一言一行莫不在他意料之内。也许因为他说的每句话都能切中要害,也许更因为我的许诺根本只是信口开河。
无论如何,要生存我就必须得到这份工作,就非达到七个专业侍者的业绩不可――然而我做得到么?
我会谈情更会调情,但纪律不允许我对任何女性施展这一特长。我精通各种搏击格斗,但纪律同样禁止我履行保安的职责。虽然我已不是演员,这些讨厌的纪律 依旧影子一般跟随着我,束缚着我,使我空有一身世所罕见的本领却难以获得一个仅以糊口的职位。
也许我生来就是演戏的料,除了做演员就只能做个废物了。
酒吧老板等着听我的答案,他的眼神渐渐转为嘲弄。
我保持着温和而洒脱的神情,多年的演员生涯使我懂得这是此刻最恰当的嘴脸。然而我更清楚,如果不能在最短时间里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无论多么恰如其分 的表演都不能蒙混过关。
老人耸一耸肩,前趋欲语。
我不失时机地递上一个自信的微笑。失业之前我一直是这样自信的,像我这样一个好演员正应该具备这样的自信。也许无论沦落到什么地步都是如此。
“对不起,耽误了您的时间。”一笑之后我立即起身告辞,相信我的举止仍是完美无缺。或许这样能为我保留最后一点尊严,除了尊严我已一无所有。
外面的营业厅里人声鼎沸,饱食终日的人们在这里随心所欲地挥散着旺盛的精力。
他们浑浑噩噩,他们庸碌无为,他们才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废物。可是他们完全不必为生计担忧,每天只顾三五成群地聚集到幽暗的灯光下,谈论天南地北的奇闻 轶事。
我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一步步把喧嚣留在身后。门口不断有人出出进进。外面丝雨萧萧,牵挂起天地之间的无穷愁绪。
看来我的离去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雨中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同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人世间的一切。
一群废物聚在门口附近,挥舞着酒瓶声嘶力竭地争吵:
“那一定是假人替身,只有橡胶做的东西才能从那么高摔下来。”
“不对,我说了他身后吊着根绳子,只不过绳子的颜色和天空一样,所以你看不出来。”
“是假人,如果有绳子一定看得见。”
“是绳子……”
原来颓废的人们终究还保存着一点好奇,演艺的世界仍然被他们津津乐道。
于是我蓦然看见一线生机。
“听着,伙计们,你们说的都是几十年前的技术了,现代的特技不是这样做的。”几只迷离的醉眼从酒瓶后面挪出,带着困惑向我望来。
我趾高气扬地大声说道:“我是一个演员。”
后面有个机器人侍者端着托盘走过来,我把身体一侧,右腿朝天蹬起,然后转身,下劈,在脚跟将要触到侍者额头的时候倏然站定。
四下里掌声雷动。
“我是一个演员。我知道很多戏里和戏外的故事。”而且我已是最后一代演员,从我之后再没有一个人形实体可以满足他们这种好奇了。
不断有人从门外进来,里边的人却一个都不离开。酒吧里的所有顾客几乎都聚拢到我身边来了。在他们的惊叹声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前途,我为这间酒吧带来的收 益远远超过了七个侍者。
我想挤出人群去找老板,却发现老板已经在我身畔。
“你真是个聪明的演员,就像当年的我一样。”老人拍着我的肩膀纵声大笑。
笑罢又说:“你知道么?当初刚刚被你们这些机器人演员取代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做的。”
于2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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