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07

《噬》

在DOGN见小来转帖:云南、山东狂犬病大作,官府急扑杀狗,众论不一,戏为之。

  该来的终究会来。小来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火车慢慢开进终点站,扛着大包小包的下车旅客挤满了车厢过道,从他们身体的间隙可以看到外面的站台一格一格地向后移动,速度已经像步行一样缓慢。站台还是老样子,很平,很宽,只是今天看上去比平时更宽,因为那上面似乎是空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时间还有些早,这个季节的天色却已经大亮。车停稳了,人们鱼贯而下。最后一条鱼也游过去时,小来敏捷地抢过过道把眼睛凑到对面的车窗上。下车的人大多正涌向地下通道,还有些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像是在等人来接。

  可是今天清早,北京站的七号站台上,不但看不到接站的人,连车站的工作人员和推车的小贩也没了踪影。似乎整个车站只剩下这一车的来客,等他们全数从地下通道里漏走,宽阔的站台又会变成一个光溜溜的浴缸。

  似乎火车把他们送进了一座空城。

  所以那些等待的人张望了一阵,还是背起沉重的包裹,无奈地随向人潮的末尾。

  该来的终究来了。小来提起自己的行李,从车门口轻轻一纵,落到站台的水泥砖上,半点声息也无。

  小来最后一个走到地下通道的入口,身后只留下一片静谧。回头去看,清晨的阳光把大地冲刷得一干二净,目力所及之处几乎完全静止下来,只有远处一个小小的白影一闪一闪地移动,似乎发现小来在看着它,向这边清脆地吠了几声。

  几天之前,小来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狗还禁止进入车站,当然更禁止乘车。谁知就在这次短暂的旅程结束之时,这只小小的京叭已经大摇大摆地逡巡来去,好像整个车站都成了它的领地。它跑到一节车厢门口,回头看看小来,示威似地叫了几声,一下蹿了进去。

  也许是车站在这几天里改动了不许犬类进入的规程吧。没人会对此感到惊讶,因为这个时代可能只有火箭会比狗的地位窜升得更快。

  小来清楚地记得,就在昨天,这列火车始发的城市修改了食品卫生法规,规定对狗粮与人类食品执行同样的卫生标准;就在上周,十六大城市的犬类总数终于超过了人口,犬类消费品的销售额也超过人类用品;再就是一个月前,湖北某人大代表公开呼吁授予犬类与中国公民等同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因涉嫌影射国家人权状况不佳而受到调查;最近半年里,“灯笼”们最大的胜利是将养犬课成功纳入九年制义务教育体系,课时与语文课相等。“灯笼”是小来他们给那些爱犬如命的人取的绰号,是从后者的英文名 dog-lover 的缩写中附会而来的。

  小来不喜欢狗,虽然只是远远听到那只白色的小叭的吠声已令她如刺在背。这是一种多么低级粗陋的声音啊,没有韵律,没有美感,这样的声音能有什么用处呢?如果这也是一种语言,它能表示的信息一定在六个比特之内。当然,也许正因为粗陋,这种声音才能越叫越响,不像那些既精且深的声音,比如人语,只要发出一点就能像河川决口一样煽起天翻地覆的灾祸。所以它们有权自由地叫,而人不行。可能那些灯笼们爱狗的初衷里,就有一些对这种自由的艳羡吧。

  地下通道里的人走得很快,因为出站口的每扇门都敞开着,而且没人查票。壁上刺目的水银灯下面,居然也蹲着一些白底黄花的小狗,一声不吭地注视着经过的人群,血红的舌头从嘴里垂下来,微微摆动,像在清点人流的数目。人流的主体已经消失在门外,狗也似乎没了精神,低着头聚在一起,颇为整齐地奔向通道的另一端去了。

  狗是合群的东西,不像猫科动物那样独来独往,所以人们不但早就豢养了成群的军犬和警犬,更设计出狗拉的小车的雪橇,让这个物种组成团队竭尽所能为主人出工出力,就算狗群里偶尔发出一些吠叫和厮咬也不会有人在意,何况它们刚好聪明到能够懂得把吠叫和厮咬留给主人不喜欢的人。无论如何它们是忠诚的,而在所有值得褒奖的优秀品质之中,忠诚当然是决定性的一条。

  然而也有些人并不相信忠诚。因为他们清楚狗和人的祖先曾经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在那些原始的山地和平原上翻来覆去地互相杀戮,互相撕食。直至人的祖先掌握了一系列新颖的武器才一步步在对抗中取得优势,接着将优势渐渐扩大,将它们俘虏过来,以死亡和酷刑一步步地培育出忠诚之类的优良品质,最终从它们的敌人变成了它们的主人。那么,这样得到的忠诚会是可靠的么?在它们的权利被人类溺爱地托起,再不用继续面对暴力威胁的时候,真的存在某种道德上的力量令它们继续对主人忠心不二?

  小来就是这样一个怀疑者,每当面对那些锐利的牙齿和血红的舌头都会不自禁地全神戒备。她从来没有忘记在远古的生存竞争中,这样的牙齿和舌头意味着什么。

  街上到处是狗,仍然没有人,连前面刚刚从车站里出来的人也一个都看不见了。与这座巨大的城市相比,一列火车送来的乘客当然只是杯水车薪,什么事情都影响不了,只能像洒入湖水中的一小撮盐那样不断稀释,直近于无。这些狗大概也明白这一点,只是不慌不忙地漫步,有意无意地监视着小来的举动,一双双寒冷的眼睛透出对这街上惟一的异类的好奇,更有一股令人颤栗的杀机。整个北京的人都去了哪里呢,难道已被庞大的狗群吞噬殆尽?可是一路上看不到半点残肢碎骨,连破布和血迹也没有半分。但愿人们已经察觉形势的异常,及时逃离了吧。可是人又怎么可能逃出这许多恶狗的重重包围呢?

  所有车辆都在路边停着,座位上空空如也。有的司机不知遇上了什么急事,不但车窗没有摇起,连钥匙也插在原位,就独自莫名其妙地消散在空气里了。小来在车堆里转了几圈,将一辆插着钥匙的富康出租车里里外外查了一遍,确定没半根狗毛,就把双手搭上车顶和车门,“嗖”地一下从车窗钻了进去。刚在驾驶室里坐定,只见黑影一晃,一条半大的黑背无声无息地从车窗向她扑来,直取咽喉。

  这条狗轻捷剽悍,训练有素,看来满有把握在半秒之内把小来的颈血灌满她的食道和气管。可是狗嘴刚刚伸进车窗,小来的手掌就已拍在它的鼻梁上,那狗一声惨号,向来处落了回去。“下作的畜牲,只会用嘴咬。”小来咒骂着升起车窗,点火挂档,撞开狗群沿着街道飞驰而去。

  前方就是住处了。那同样是个让她难受的地方,因为那里同样是狗和灯笼的世界。楼下邹嫂养了三条大狗,青姐家是五只小的,对门毕大婶只有一条,却是条藏獒,比另外八条加在一起还要凶悍。只有楼上乔老头不养狗,而且有些怕狗,所以每次进楼的时候都要先站在楼道口屏息细听,确认没有任何一家的狗放在外面,才一手拎起拐杖另一手掏出钥匙,蛇一般灵活地冲上楼梯,于群犬交吠声中在三秒钟之内认锁开门,再闪进去靠在门上,发出吴牛一样的喘息。

  院子里总是有狗,现在也一样。不知是否因为少了蹓狗的人,看上去比平时更多。也许是诱敌深入的计划已经完成,这里的狗已不再掩饰对小来的敌意,车门一开就有一股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随即看见四条大型苏格兰牧羊犬拦在面前,嘴里露出一截牙尖,闪着瘆人的寒光。小来认得其中三条是邹嫂养的,平时还算温驯,另外一条肩头带着些血渍,像被他狗咬出来的伤口,虽没见过,却觉得十分眼熟。小来下车走向楼门,四条大狗蓄着势一步步向后退却,小来前行几步,突然纵身一跳,落下来时两脚已各踩住一只偷袭的吉娃娃,两只小狗的脑门都被她的鞋跟穿透,挣扎了几下就再也不会动了。

  情况很明显,狗确实反了。不知在什么机制的作用下,这个城市,甚至整个国家的狗体内的某个沉睡了千万年的基因开始复活,就此对人类发起了总攻。而且它们的行动立竿见影,至少在表面上已经将这个国家的首都牢牢控制住了。

  然而这一切到底是谁的安排?是政府认为狗比人更易于统治,还是外国人甚或外星人入侵阴谋的一个步骤?

  四条大狗散向两侧,又从后面包抄过来,将小来围在垓心。没见过的那条踞在她的右侧,首先人立而起,将两只前爪抓向她的颈项,小来不退反进,抖手一拳抢先击中它的胸口,那狗立时向外飞去,小来鞋底擦地,像在冰上一般轻快之极地滑出半步,躲开一前一后两狗的袭击。左侧的狗也飞扑过来,却被小来左手的手指戳中咽喉,发力向下一划,将它肚腹撕开一条长长的血口,内脏流得满地。剩下两狗同时扑来,小来侧身裹肩,双手外展,准确地劈断了它们的颈椎。

  转瞬之间,四条大牧羊犬只有最先飞出去的一条重伤未死,斜躺在地上狺狺低吼,却怎么也无法移动半分。那一拳打迸了它右肩上原有的伤口,鲜血汨汨而出。虽然无法动弹,它仍用舌头不住地舔舐牙齿,怨毒地瞪着小来,似乎仍要扑上来把她撕成碎块。小来却笑了,上前几步对它轻松地说:“再见吧,邹嫂。”伤狗突然发出恐惧的厉吼,但它的叫声只发出一半,就被小来一脚踏碎了头颅。

  这时她已被百余条大大小小的狗密密围住,为首的正是毕大婶的藏獒。不用看也知道另有两条藏獒一左一右盯在身后,那是毕大婶和她的老伴。看来这是一种变异的狂犬病毒,将咬过的人类全部变成了狗,不但具备了狗的形态,也继承了世世代代积累的仇恨,而这种仇恨在他们曾经为人的复杂大脑里一经发酵,比本已为狗的恶狗更深了几分,所以才会这样不顾一切地向残存的人类凶猛反扑。

  小来凭着汽车上下游斗,杀毙了几十只恶犬,对那三条藏獒却始终力不从心。虽然抓落了一条藏獒的耳朵,踢断了另一条的尾巴,但伤不致命。久战之下,她的身法已渐渐不如先前灵动,退到楼边的时候,脚上两只鞋都已不在,背包也早被群犬撕得稀烂。

  为首的藏獒发出低沉的吼叫,围成半月形的犬群像蝗虫一样同时跃起飞扑过来。在它们看来小来已经无处可避,只能被它们撕碎。可是它们扑到的只是一面坚硬的墙,小来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抠着墙面攀到了二楼的高度,居高临下,竟有些好整以睱地说:“就算人类真的灭绝,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吃屎的畜生。”不知下面的犬群里有多少能够听懂。众犬狂吠声中,一头藏獒猛然跃起,咬向小来的右脚,小来将右手五指撮拢,全力一啄,在它的头顶凿出一个血洞,劲力入脑,立时软倒在地。可是这一下用力过猛,露出空裆,另外两头藏獒觑得机会,一左一右齐齐扑上,这一回,小来真的回天乏力了。

  两头藏獒仍是攻向她的双脚,因为只要双脚一动她势必从墙上跌落下来。眼见两张血盆大口离目标越来越近,自三尺而一尺,一尺而半尺,三寸,两寸,一寸,一寸,还是一寸。只差一寸,它们上跃之势突然顿住,然后下坠,惨叫着摔在地上,痛苦万状地扑腾翻滚,却再也无法站起身来。

  不知何时,狗群背后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一双瘦长而苍老的手上沾着血迹,各自将一件小物随手抛在地上,正是两头藏獒的一节腰椎。

  “乔老,你总算来了。”小来从墙上跳下,嘴上寒喧,脚下却不停着,连续踢死几条恶狗,剩下的呜呜叫着,四散逃命去了。

  乔老头喘息着说:“你说得很对,怎么也轮不到它们。就算人都死绝了,世界上还有我们。”

  小来得意地笑了。捡回自己的鞋,转着圈将满地狗尸踢作一堆。突然昂起头向楼群大叫一声:“喵——呜——”乔老头也扯开嗓子,低沉而苍凉地应和:“喵——呜——”

  群楼星星点点地打开几扇窗,各自探出一些劫后余生的居民。

  “喵——呜——”

  抑扬顿挫的叫声此起彼伏,渐渐响彻了整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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