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14

《含香炙》

料古人见惯截访者,惟今人不见豪侠士耳。

  太阳走到头顶,径直卸下火炭似的热气,将官道上漫天的尘土也压得淡了。

  京城往南三十里的白银驿正是热闹的时候,镇里镇外的食肆里全都坐满了人。从南边赶来的四个行人绕着驿镇转了大半个圈,才在镇东这家酒楼觑到一张空桌,紧忙进门落座。

  这四个客人一老三少,老者有五十来岁年纪,衣衫蔽旧,头裹白巾,仆仆风尘被汗水一冲,在脸上留下几道深浅印记,不知是从多远的方急赶而来。他身边两个少年也是乡农打扮,不住用短褂的袖子抹着脸上汗水,呼呼喘气。虽然既热且疲,终是胜在年轻,精神便不似老者那般委顿。

  第四人却是个三十上下的文士,形状儒雅从容,一袭淡青色的长衫竟是片尘不染,好似刚刚下水洗过一般洁净,手上缓缓摇着一柄铁骨绸面的折扇,眉目之间更是半滴汗珠也无,浑不似曾在这骄阳似火、灰尘漫天的驰道上经过。

  伙计顾不得猜测这样四个人如何会走在一路,连忙递上冷毛巾来。文士将双手抹了几下,又擦擦那柄折扇,嘴里吩咐了一些主食炒菜,伙计待那三个农人擦完,收了毛巾,径向后厨而去。

  那老者饮下两大碗水,问道:“相公,今日可到得了京城么?”文士道:“此处是白银驿,离京城三十里,都是大路。我等在此吃一个饱,傍晚之前必可进城。”

   两个少年乡农中年纪稍长的一个问:“进城之后,我们当去何处阻拦御史大人的轿子?御史大人确实管得了县太爷么?”文士道:“你且别忙。进了城先找个地方 住下,待我写张状纸给你,才好去拦轿喊冤。上至宰相,下至庶民,无一不受御史勘查,只是不知道哪一位御史才有开罪权贵的胆量。”

  少年还要再问,却被老者止住。老者向文士道:“相公能文能武,侠义心肠,实在让老朽……”嗫嚅了半天,却不知应该如何措辞才好。文士只是摆手教他不必多礼,想是这一路之上,对老者的感戴之情早就望而生畏了。

   正自无言对坐,举盏饮茶,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肉香幽幽地飘来,极轻极细,却与一般的肉味大不相同。两个年轻农夫抽着鼻子去嗅,实是一生之中从所未遇的异 味,就这般若断若续的一缕,已教他们馋虫大动,蓄了满嘴的口水。片刻之后老者也闻到了,疑惑地望向文士。文士初时不动声色,待小二又来回走动几次,察知香 气的来源,拧身一转,便到了柜台靠里的一侧,果见地上坐着一个径不盈尺的炭盆,边上守着一个掌柜模样的汉子,年纪并不甚老,但身形佝偻,面色焦黑,双手各 持一双铁箸,夹着一只猪肘悬在炭火上翻来覆去地烤炙。猪肉本来肥腻,烤在火上定当油脂四溢、香气氤氲,却不知这掌柜用了什么法子,虽见炭火正红,猪肘渐渐 变了颜色,仍只散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而且肉皮之外更连半点油滴也不渗露出来。

  掌柜抬头看看文士,道:“客官定是没见过这等烤食。 此乃小店的招牌肉食‘含香炙’,用的是河西特产的赛花猪,以家传手艺精心炙烤,又抹上秘制的油膏,将香味精华全数封在肉里,外焦内酥,入口即化,天下间再 无第二家做得。只是小人手艺尚不纯熟,总还有一丝肉香泄露出去,惊动了客官。”文士大为讶异,道:“原来世上竟有如此佳肴,不知如何卖法?”掌柜道:“此 物烤制费时,须得提前一日预订方可卖售。”

  文士尚未答话,就听店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何掌柜,你这手艺真是与日俱深了,上个月还 能飘出十来丈远,这回却直到门口才闻到这股香味。老哥哥三天闻不见你这含香炙的味道便是茶饭不甘,倘若下回真把香味封绝了,还不要了哥哥的老命么?”听得 店里几个伙计齐声说道:“是高老爷来了。”回身看去,只见一个胖大财主带着两个随从摇摇摆摆地走进店里,手挥一柄大蒲扇,挂着满脸细密的汗滴,见店中客 满,径直踱到柜台前来。

  掌柜也道:“不知高老爷亲来,实在有失远迎。”说着放下手中的铁著,就要起身施礼。高老爷上前一步,双手朝掌 柜肩上虚按下去,道:“何掌柜不可多礼。这含香猪肘何等紧要?若是因我之故中断了火候,回头只怕蔡总管要卸了我这条腿来抵数。”那掌柜动作迟缓,犹未站 直,见他如此,就势坐了下来,重又操起两双铁著,道:“如此失礼了。恕罪,恕罪。”

  这边已有一桌客人结账离开,伙计三下两下将桌子收拾干净,过来请高老爷去坐。高老爷却摆摆手,道:“我且站在这里,学学何掌柜的手艺,以后在家犯起馋来,也好东施效颦、画饼充饥一番。”

   何掌柜哈哈一笑,道:“我这炙烤之法本极寻常,不过勤翻勤转而已。高老爷乃是大贵之人,这些庖厨贱役,怕是做不来的。”抬头却又看看那个文士,道:“适 才与这位客官言道,欲使烤肉酥烂,必以酱汁油膏将那肉皮上下的毛孔尽行封闭,半点消息也不得透露出来。只靠这一手技艺,我家这含香炙自本朝立国之初直至目 下,已传了二百来年,我瞧便是再传二百年也未为难事。”

  文士听他话中似乎别有所指,不禁一怔。又听那高老爷答道:“治大国若烹小鲜, 掌柜所言极是。”文士回头看看,自己那一桌的饭菜早已上齐,三个同伴并不举箸,只一个劲地向这边张望。他知道那三人旅途疲惫,不肯先己而食,忙过去坐下, 匆匆吃了几口,想着方才掌柜的言语,似是瞧出了什么破绽,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那高老爷带同两个从人坐到邻桌,要了几个炒菜,一壶酒, 吃喝一阵,忽然转头向这文士一抱拳,道:“相公有礼,可是上京么?”文士打量这三人一眼,只见高老爷白白胖胖,满脸和气,两个从人却是目光深邃、筋骨强 健,一望可知身负武功。也拱一拱手,道:“在下方慕仁,安庆人氏。此行正是要到京城游历,长些见识。高老爷面相多福,气度不凡,定是朝中的要员吧?”

   高老爷大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姓高名洽,只是中尉大人府上一个跑腿的奴才。不过朝中的要员还是多少见过一些。”方慕仁听得“中尉府”三字,眉头已自 皱起,身边那老者却不知觉,听他说到朝中要员,急忙拉着两个少年起身离座,径向高洽身前跪下,道:“高老爷,小民孙富才,是樊城人氏,只因家中田地被乡里 财主与知县合谋强占去,全家老少生计断绝,才带着两个侄子上京来告状。老爷识得朝中大官,务必帮小民申冤哪。”说到这里,已自哽咽难禁,咳嗽连连。

   高洽微微一笑,道:“快快请起。方今天子圣明,四海升平,不意竟有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你等三人且随我回去,中尉府中也时有当朝御史来往,待我觑得机会, 便为你等陈说。如此可好?”孙富才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容易,伏在地上连连磕头,看见身后两个少年犹自迟疑,喝道:“孙牛,孙虎,还不赶快拜谢高老爷的大 恩?”

  却听方慕仁冷冷地问道:“不知高老爷服侍的是哪一位中尉大人?”孙富才听他语声不善,心下吃惊,只恐得罪了高洽,忙对高洽解释 道:“一路之上多亏这位方相公照应,我们叔侄三人才能平安来到京城。只因那坏人与京中的阉党有些瓜葛,同村出来的十几波上京告状的都被知县老爷抓进牢里去 了。”高洽并不理他,转头看着方慕仁,轻轻晃着脑袋,道:“京里所称的‘中尉’,自然是指仇大人了。”

  听得这个“仇”字出口,孙牛和 孙虎霍地站起,各拉着孙富才一只手便向后退。高洽的两个从人见状一跃而起,一个掏出两支判官笔,另一个赤手空拳,向孙氏叔侄扑来。孙牛、孙虎都不谙武学, 空自年轻体健,四只拳头尚未举起,敌人的判官笔已然戳到面前,二人急向后仰,避开双笔锋芒,却见那使笔者双臂一扎,两支笔已分别递到二人的咽喉之上。

   然而这一变招终是露了些许破绽,双笔尚未点中,左胯先已挨了一拳。方慕仁猝然出手,右手铁扇遥指高洽腰胁,迫得他转身相避,左拳便已重重击中那使笔的从 人。本来胯骨坚固,并非要害,使笔从人虽被打得腾空而起,亦未重伤。另一个空手的从人刚刚擒住了孙富才,见同伴正在撞向一根木柱,正待跃起去拉,不料方慕 仁左袖一抖,两支袖箭电射而出,齐齐钉进那使笔从人的小腹。

  方慕仁出手极快,转瞬之间重创一敌,紧跟着又是两枚袖箭射出,径取那空手 从人的双腿,随即折扇一展,和身扑上,只待他闪避暗器之时,便要以铁扇袭他胸间要害。不意身形方起,眼前已隔入一个胖大的身躯。高洽一双肥厚的手掌一上一 下,由外向内亮个鹤翔式,便是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力直逼过来。方慕仁不愿与他硬拼功力,伸脚勾过一条长凳在身前一挡,却见高洽双掌到处,长凳好似豆腐一般无 声无息地断成三截,高洽的掌力略无阻碍,依旧平推进来。方慕仁并不慌乱,铁扇斜出,割他双手腕脉,左手又拈出一支袖箭,夹在指间反刺对方面门。

   一个掌力沉实,一个招法多变,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己拆了四、五十招。那空手从人躲过方慕仁的袖箭,三招两式点倒了孙氏叔侄,悄悄移到方慕仁身后,说声 “在下中尉府护卫黄元述,领教方公子高招”,双爪伸来,直取他背心穴道。方慕仁只得回手抵御,以一敌二,不禁渐落下风。酣斗之中忽觉左手一紧,袖箭已被黄 远述抓住,他见机极快,猛力一扭,又蓦地放手,反在箭尾一弹,那支袖箭立即射出,飞进黄元述的右肩。然而就是这一发力间,身法稍见滞涩,右手的铁扇的上半 截已经落在高洽手里。高洽运劲回夺,右手绵掌中宫直进,方慕仁不肯放脱兵器,只得以左手硬接,双掌相交,只听“嗡”的一声大响,全身骨骼都像琴弦一般震颤 起来。高洽出手如风,一连几掌不停气地击下,突然放手退后,哈哈大笑。方慕仁气血翻涌、眼冒金星之际,只觉后心至阳穴上一麻,已被黄元述的鹰爪手拿住。

   高洽一坐上椅子,便又恢复了那副土财主似的神气,连尽几大碗茶,一面唤过毛巾不住地擦汗,一面笑嘻嘻地道:“兄弟行事卤莽,搅了何掌柜的生意,实是十分 惭愧。但这回出来抓捕刁民乃是蔡总管的吩咐,想来掌柜不会见怪。”何掌柜仍在烤炙那只猪肘,只是淡淡地答道:“好说,好说。高老爷武功高强,今日让小人开 了眼界。”

  高洽从袖中摸出一锭十几两的元宝,慢慢走过去放在柜台上,道:“几下粗笨功夫,可教掌柜见笑了。这里打坏的东西,还有客人 的饭钱,自当由中尉府双倍赔偿,请何掌柜千万海涵。”何掌柜看看银子,眼中似乎多了些光彩,道:“在下虽不懂武功,也早瞧出那位姓方的客官绝不是高老爷的 对手。久闻高老爷与蔡总管并称中尉府两大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高洽呵呵笑道:“掌柜说笑了,老高只不过有几斤力气,脑子愚笨得很, 哪里敢跟蔡总管相提并论?元述,你说是不是啊?”黄元述正在为那使笔的同伴收拾伤口,闻言接道:“蔡总管智勇双全,自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但就是蔡总管也亲 口说过,单论手上的功夫,他老人家还远远及不上高总管。我看高总管的十六式江风绵掌,在京城之中恐怕无人能及,纵是那神鬼皆愁的飞贼夜振衣,也从来不敢闯 到中尉府来闹事。”

  不意这记马屁拍上了马腿。高洽把脸一虎,道:“吓,元述,你吹牛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这等耳目繁杂之所,若教那飞 贼听到找上门来,谁能抵挡得住?到时候我便要你去打头阵。”黄元述垂首抱拳,道:“属下知错了。何掌柜可千万别让在下的混话流传出去。”何掌柜嘿嘿一笑, 道:“兄弟穷尽了毕生的心思,还是不能将这烤肉的香气尽数封住。适才方客官等人一进入小店,你们便得知了消息,想来黄兄的高论,也是难以收回了。”话锋一 转,又道,“不过高老爷艺高胆大,未必真就怕了那个飞贼,或许正想将那飞贼引出,手到擒来,好在京兆尹大人面前立一大功。”

  高洽双手乱摇,道:“何掌柜莫开这样的玩笑。想那京兆府的仆固俊荣将军乃是京师第一高手,一手先天拳、打神鞭,俱是武林中声名赫赫的绝学,也不过走了十几招就伤在那飞贼手下。我老高是什么功夫,只求那飞贼离我远些便好。”说话间不住左顾右盼,似怕那飞贼就在窗外窃听。

   忽然一声大笑从身边响起:“哈哈,妙极,想不到京城之中竟有如此高强的侠士。能在十几招里打败仆固俊荣的高手,换了你高洽,只怕五招都接不下来。有这般 人物窥伺在侧,你们这群贪赃枉法的狗贼的日子定会舒坦得很了。哈哈,哈哈。”正是方慕仁出言讽刺。高洽不怒反笑,答道:“方兄说得不错,京城大小衙门没有 一个不在为那飞贼头疼,也因此之故,那飞贼必有自投罗网的一日。前两天蔡总管说过,只待朝中的一些事情办完,便要亲自动手抓这飞贼。我看这飞贼的死期,或 许比你方兄还要来得快些。”方慕仁还待再说,却被黄元述伸指点了哑穴。

  这时何掌柜已将猪肘烤好,小心包裹起来,递予高洽,道:“蔡总 管亲自出马,那飞贼定然束手就擒。小人无以为敬,且将这只含香猪肘献给蔡总管,敬祝蔡总管精神焕发、马到成功。”高洽笑道:“何掌柜真会说话。蔡总管说吃 了你大半年的含香炙,对其它肉食再无半点兴趣,只待他朝有了闲暇,定要亲自来向掌柜道谢。” 何掌柜道:“岂敢,岂敢。几时得有机缘拜见蔡总管,正是小人的福气。”

  高洽接了含香炙,扶起受伤的下属,告辞而出,上马回京去了。黄元述将方慕仁与孙氏叔侄带出店门,早有一队樊城追来的捕快驾着囚车候在店外,将四人上齐镣铐,枷进囚车,径向樊城来路行去。

   方慕仁硬接高洽的掌力,受伤颇重,虽只有黄元述随行押送,也已无计可施。孙氏叔侄只见一里一里的行程正是上午方才经过,来时是向京城一步近似一步,只差 三十里却又渐行渐远,心中俱是酸楚难禁。黄元述自高身份,颇不愿与樊城的捕快衙役为伍,反而解开方慕仁的哑穴,与他谈论武学。这二人都是点穴打穴的明家, 竟然越谈越是投契,黄元述除了不肯开笼释放之外,为方慕仁喂水喂药,照顾得甚是周到。

  到得日落时分,一行人来到霍集营,找了间客栈歇 宿,囚车便停在院子里。吃过晚饭,黄元述又来到方慕仁的囚车边,将一颗丹药塞在他的口中,低声道:“方兄,此去樊城尚有十七八天路程,你的内伤当可好得差 不多了。后面几日兄弟怕要得罪一下,每日以重手点你穴道,以防你闹将起来,无人能制。”听得方慕仁吞下药丸,嘿嘿冷笑,又道,“但这一场官司实在与方兄无 甚干系。樊城衙门要捉的不过是这几个姓孙的刁民。我看方兄年轻有为,资兼文武,又出身旺族,实在不必为了几个贱民自毁前程。只要方兄答应不再插手此事,伤 愈之后便可破笼自去,兄弟不敢留难。你看如此可好?”方慕仁叹一口气,看看身旁的孙氏叔侄,道:“然则这三人被捉回去,怕是凶多吉少了吧?”黄元述微一沉 吟,道: “地方上的安排兄弟也不清楚。想这等务农之人,田地被人侵占,早晚也要饿死,便是开刀问斩,也算得了个痛快吧。”

  孙牛被枷在一边,闻言不由大怒,喝道:“你这姓黄的狗贼,说的是人话不是?人命关天之事,在你看来,竟是半点都不要紧么?”孙虎也道:“枉你还是学武之人,你习武之时,便不曾学得‘武德’为何物?”

   黄元述一笑,道:“看上你那块地的柳员外不过是个乡绅,但他女儿的夫家却是仇中尉的族弟,你三人胆敢上京告状,便是和中尉大人作对,便是无视朝纲法度, 便是要打烂兄弟的饭碗。这样的刁民,如何能够轻饶?说到武德,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老子艺成十三年,在京城之中锦衣玉食、横冲直撞,过得逍遥安乐。若 是不曾习武,多半也要一辈子在黄土地里打滚,便似你们这三个草民一样受人侵凌,朝夕不保。彼此之间,便是武德之所在了。”说着出指如风,瞬间闭了孙氏叔侄 的哑穴。

  方慕仁道:“好,既然如此,方某愿与这些草民同死。黄兄非我同道,幸勿多言。”黄元述轻轻叹一口气,道:“我却知道方兄的心 思,多少是在等待京中那个飞贼。别说那飞贼未必知晓此事,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敢与中尉大人为敌?就算他敢来,又如何逃得过蔡总管的神机妙算?方兄大好年 华,一死斯轻,实在可叹可憾。”说罢摇了摇头,踱回房中去了。

  夜色渐深,周围只剩下几个守夜的官差逡巡来去。忽听孙富才轻轻地咳嗽起 来。方慕仁抬眼看去,见他眼中满是乞求之色,忽而双眼上翻,忽而一左一右地转动。方慕仁知他心意,问道:“孙老丈,你是要我独自逃生,不与你们同死?”孙 富才咳嗽为应。方慕仁不欲多言,待了盏茶时候,忽然问道:“孙老丈,你还信我不信?”孙富才连声咳嗽。方慕仁轻轻地道:“夜振衣已经来了。”

  孙富才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明月在天,清辉似水,照着一名衙役在院中巡视。刚才明明有五名衙役来回出没,不知何时只剩了这一个人。蓦地,只见那名衙役身形一定,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四下里万籁俱寂,似乎从未有人到过他的身边。

   接着月光一暗,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倏然落到身前,手持一柄单刀,轻轻切断四人囚车的木笼,再轻轻切断四人手脚上的精铁镣铐,俱是半点声息也无。那人一身 黑衣,黑巾蒙面,随手解开四人的穴道,将手中的刀交在方慕仁手里。方慕仁借着月光看去,只见那刀只是寻常衙役所佩的腰刀,刀身上还镌着某县某号的字样。想 起他适才以如此一柄刀斩削铁铐如切豆腐,不由得越想越是心惊。

  黑衣人引着他们向客房方向行去,路上经过两个伏倒在地的官差,每人身上各自佩有一刀,便将那两柄刀也取下来交给孙牛和孙虎。

  五人穿廊绕柱,来到黄元述歇宿的客房门前,黑衣人身形一动,“咔啦”一声,欻然不知所踪,继而听到房里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不好,给这姓黄的跑了。”仔细看去,客房的木门上已多了一个人形的大洞,原来黑衣人已在瞬息之间攻入房内,却没能将黄元述截住。

   方慕仁等四人也跟入房内,床上衾枕攲斜,被有余温,显是刚刚有人睡过。黑衣人料得四人定要拜谢救命之恩,抢前一步将他们搀住,道:“此时尚未脱险。这一 回,恐怕是我连累了你们。”见他们似有疑窦未解,续道,“以黄元述的武功,定然预知我来,才可及时逃走。如此看来,这多半是蔡总管为在下安排的一个圈套。 若所料不错,定有高手埋伏在左近,随时准备攻将进来。”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哈哈笑道:“何掌柜聪明绝顶,只比蔡总管稍逊半筹,老 高这般粗人实在望尘莫及,望尘莫及啊。哈哈。”正是高洽的声音。黑衣人答道: “在下姓叶,名振衣,高老爷有礼。”随即将蒙面黑巾扯下,只见他鼻直口方,短髭似戟,正是含香苑里的何掌柜。高洽站在五丈之外,遥遥劈出一掌,将那扇撞破 的房门推倒。见他面目,懊悔万状地说道:“何掌柜,怎么真的是你?唉,老高食君之禄,这一回只得公事公办,从今以后再也吃不到你的含香炙,实是今生一大憾 事。”

  叶振衣一笑,道:“在下自知罪大恶极,法不容情,便请高老爷进屋擒拿。”高洽双手连摇,道:“不敢不敢,老高自知不是叶兄弟的 对手,就算兄弟冲出来我也决计不敢阻挡一下。不过,幸好蔡总管早已算定,叶兄弟必不肯抛下那四个人独自逃命,只得留在此处等候蔡总管派人增援,可没算错 吧?”

  叶振衣笑道:“蔡总管算无遗策,定然不会错的。中夜露寒,还是请高老爷进来与我等叙上一叙吧。”人随其声从门中窜出,直取高 洽。高洽脚下也极为快捷,身形一晃,到了院墙之上,高声叫道:“元述,你要取那四人性命,须得多少时候?”屋后黄元述答道:“高总管且将他引出二百丈便 可。”高洽笑道:“没用的东西,要教老高冒这么大风险。”

  叶振衣一击不中,迅即退回房里。耳中听得两人对答,只是一笑,道:“高老爷 不肯屈尊与在下动手,不知又要劳动何方高手前来,是仆固俊荣么?”蓦地压低声音,问道: “方兄,这刀可还使得么?”方慕仁道:“在下刀法生疏,勉强能够抵挡黄远述一人,恐怕不是高洽的对手。”只听高洽答道:“仆固将军被你用卑鄙手段伤了经 脉,至今不良于行,恐怕不能亲自前来报仇了。只不过蔡总管前去看过仆固将军的伤势,知他是被一股至阴至寒的内力所伤,这样的功夫,在武林之中自来只有两 家。”

  叶振衣道:“哦,不知是哪两家?”接着低声向孙牛、孙虎道:“两位孙兄弟,今日遇到强敌,脱身不得,只得与他们拼了。你两位虽 未曾习武,然手中有刀,胸中有恨,可愿与敌人一决生死否?”孙牛、孙虎想起世道不公,来日大难,不禁热血沸腾,齐声道:“自当与他们血战到底。”只听高洽 远远答道:“一家自然是阴山阎家堡,享誉百余年的‘阎王令’奇功,一掌拍中,无人生还。然而阎王令乃是拍击之法,专取人之顶门百会,仆固将军却是伤在了腰 上。”

  叶振衣笑道:“如此说来,若非仆固将军撅起屁股让人下掌,在下所学便当是另一家的武功了?”又低声道:“两位孙兄弟,现下我教 你们一招刀法,叫做振义刀。虽只一招,却关系到这一战的成败,千万看清楚了。”方慕仁在旁听着,心想:“时间仓促,孙氏兄弟又连半点根基也无,稍微繁复一 些的刀招便无法学会。若是寻常刀法,便是千招万招,又如何能与高手对敌?”只见叶振衣骈掌为刀,自左掌之内向斜上方钻出,进步,直劈,起以阴柔,落以阳 刚,一掌之出,虹飞电掣,有如神龙布雨、猛虎吞风,仿似面前纵有山岳城池,也要被这一刀劈成两段。方慕仁心道:“这一刀有发无收,纯以气势制敌,在你手中 使出来自然惊天动地,换成孙家兄弟却难免要画虎类犬了。” 听得高洽在屋外答道:“另外一家就是近二十年方始崛起于江湖的辽东长白派了。久闻长白派有绝技天池挥雪掌,系从雪山之顶吸取至寒之气,历九冬九夏方可练 成。功成之后掌出如雪,触水成冰。似老高这般怕热之人,若早知道叶兄弟身具如此奇功,定要住在你的含香苑里不走了。”

  叶振衣高声道: “还是高老爷平易近人。在下前些日子想请仆固将军到舍下小住,他却连半点面子也不肯放。”他也有意拖延,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间隙之中又低声向孙氏兄弟讲 述刚才那招振义刀的要诀。那边高洽道:“仆固将军虽然受伤,却终于让蔡总管识破了叶兄弟的武功来历。蔡总管便派人往辽东寻访,幸好长白派除了叶兄弟还有别 的传人。那人一到京城,吃到你的含香炙,便说如此烤肉,必以至寒的内力边烤边冻,冰炭兼施方可制得,天下间能烤出此等肉食的高手至多不过三数人。哈哈,哈 哈,叶兄弟如此功夫,只得一间食肆为务,远不如贤师弟,甫一入京,便做了中尉府的六品护卫。”

  方慕仁武学深湛,看了一遍已尽知振义刀 的精要所在,便领着孙氏兄弟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孙氏兄弟天资平平,但这振义刀只有一起一落,拧裹钻翻,无甚变化,练了几回之后也使得似模似样了。但听叶振 衣低声说道:“这一招间架简易,但以气势见长,本是战阵之中所用。临敌之时,两位兄弟须得并肩而立,同起同进,以两刀对一敌。尤其要紧的是,出刀之时心中 定要存有必死之心,想想这些日子所受的屈辱折磨,所流的血泪汗水,再想想家乡父老所遭的苦厄艰辛,若是一刀不能奏功,便要永远陷在无穷的磨难之中不得解 脱。如此偷生,去死何益?非有这般心思不能将这刀的威力使到极致。”孙氏兄弟依言练了几次,果然双刀并举,气势大增。

  叶振衣却不满 意,道:“你们仍是没有将心意用到。无必死之心,便无必生之理。边塞之间传唱着一首军歌,乃是大怒大悲之音,二位兄弟许未听闻,我且唱来听听。” 复又高声对高洽道:“在下离山日久,不知师门不幸,竟也出了个朝中的老爷。高老爷便请这位老爷出来叙叙吧。”不待高洽答话,突然引吭吐气,高声歌道:

  “逆胡焉生?踞我长城。金风霜雪,鼓角哀鸣。以歌以行。
  逆胡焉来?踞我田宅。断垣残壁,昔日亭台。以歌以白。
  逆胡焉出?踞我祖屋。兆民肝脑,砌骨为途。以歌以哭。”

  高洽听他忽然唱起歌来,大惑不解。但此时只要将叶振衣绊住,等待援手到来,便是得计。于是有恃无恐,不再插口答话,只听叶振衣唱完一遍,歌声又从头开始,另有几个声音随着唱了起来,渐渐高遏行云,声闻数里,猜不透里面打的什么主意。

  这般唱了几遍,孙牛、孙虎心有所感,再使那招振义刀时已经寒风透骨,杀气逼人。方慕仁至此始信这两个乡下小子练出刀来,也尽可与强敌周旋一番。

   再唱两遍,孙虎蓦地停住,问道:“叶大哥,歌中唱道‘逆胡焉来,踞我田宅’、‘逆胡焉出,踞我祖屋’,如今逆胡未来,却为何我们的田宅、祖屋也教别人占 了?”叶振衣见问,不由一怔,旋即答道:“管他是逆胡还是逆阉,谁敢来侵夺我们的田产,逼得我们没了活路,就要一刀劈落他的狗头。”孙牛、孙虎齐声称是。

   忽听远处高歌声起,唱的也是叶振衣那首边塞军歌:“逆胡焉生?踞我长城。金风霜雪,鼓角哀鸣。以歌以行。”歌声甫歇,人已落到门外。向屋中拱手道:“小 弟马天骄,见过叶师兄。”叶振衣步出屋外,冷笑道:“不敢当。草民叶振衣,叩见马老爷。”嘴上说是“叩见”,却连头也不肯点上一下。

   马天骄脸色微变,道:“小弟久慕师兄英名,先请师兄赐教几招。”双袖一展,两股寒气已经挥到叶振衣身前。叶振衣身向右侧,左袖外翻,迎上这一股寒气,但听 “嘶——”的一段轻音响过,两人中间的空中不知如何生出了一团白雾,雾气愈聚愈浓,不多时竟化作片片雪花,飘降下来,落在地上,片刻之间又化成了清水。

  叶、马二人各自后退一步,随即出掌,这一回两股掌力中间再无雪花飘出,却撞出雷鸣般的一声巨响,震得远山皆应。

   马天骄再退一步,说道:“叶师兄,蔡总管对师兄的武功与厨艺极为钦佩,特别交待小弟不可犯了师兄的虎威。蔡总管说,我们中尉府不敢与师兄为敌,只要师兄 将两件宝物献给中尉大人,再保证不与我等为难,无论师兄本人还是师兄的朋友,此前与中尉府的过节全部既往不咎。中尉大人求贤若渴,师兄若肯屈就,高官厚禄 自不待言,纵使师兄不愿与我辈俗人为伍,仍可继续开你的含香苑,蔡总管也好继续做你的长年主顾。不知师兄意下如何?”这时高洽、黄元述和另外两名手执双钩 的护卫已聚到马天骄身后,这一边方、孙四人也走出那间客房。

  叶振衣回头看看四人,道:“看来蔡总管还是给我们留了不小的余地。不知他 要的两件宝贝却是何物?”马天骄笑道:“明人眼前不说暗话。蔡总管说师兄的先人是前朝骁将,曾得先帝钦赐一对神兵利器,叫做素月钩,如今传到师兄手里,师 兄既不肯为国征战疆场,不如将两件宝物献给中尉大人,再由中尉大人转赠军中大将。人臣之忠,人子之孝,从此得以两全,岂不美哉?”

  叶 振衣嘿嘿一笑,道:“好一个‘人臣之忠,人子之孝’,然则先祖有功于国,无罪受诛,却又怎么说?”马天骄道:“师兄这些年来潜伏京城,以盗迫官,致使三名 二品大员丢官致仕,一名三品大员瘐死狱中,令祖虽有冤屈,这仇也报得够了。况且令祖身为朝廷宿将,一生忠君爱国,泉下有知,必不欲吾兄以有为之躯、冠世之 才,不肯为国解忧,却要犯上作乱,扰乱朝纲。”

  叶振衣道:“看来我若不从此议,不但对不起蔡总管的爱护之德,连九泉之下的先祖也要见怪了。实不相瞒,那两件宝物,就藏在含香苑里,柜台之后有个密室,各位且同愚兄一道回去寻找寻找吧。”忽而又是一笑,道,“只恐愚兄出来这大半夜,店里进贼,将那宝物先盗去了。”

   马天骄道:“师兄,别处也还罢了,你那柜台后面的密室,小弟方才也见识过了。那密室固然造得精巧非凡,里面却是空空如也,连宝物的影子也没有半个。”叶 振衣道:“原来马师弟方才是到舍下去了。而且去过之后,我那密室已然空了,却如何又来找我索要宝物?不知这是蔡总管的妙计呢,还是马师弟的主意?”

   马天骄脸色一变,指着两个使钩的汉子道:“这两位申兄是名震东南的鄱阳双义,适才便是他们与小弟同去拜访师兄,小弟倘若见到了宝物,定当呈上蔡总管,两 位申兄可为见证。”叶振衣冷笑道:“久闻鄱阳双义是江湖上有数的使钩名家,蔡总管派你们二人去探那对素月钩,当真是知人善用、万无一失啊。”

   鄱阳双义中的老大申正文向前几步,举起手中一对四尺长钩,互击一声,道:“姓叶的,你看清楚,这两件家伙可不是你家宝贝吧?”其弟申正言也跟上前来,举 钩互击,道:“这般长大的兵器,咱兄弟身上也藏不下第三件。”马天骄也道:“倘若是两位申兄取了宝物,于小弟又有什么好处?我长白派向来不传兵器,拿着兵 器还不如空手来得灵便。”

  叶振衣哈哈大笑,道:“马师弟,看来本门的武功你还没有学全。且看愚兄手中的兵器如何。”倏然后退到孙牛、孙虎身边,夹手夺过他们手上的双刀,一招振义刀直向申正言劈去。

   他教孙氏兄弟的振义刀是单刀之法,二人合使,左右齐出,这一刀却是合二为一,互为奇正,威势大了数倍,只一个进步便跨过七、八丈的距离攻到申正言身前。 申正言为他气势所摄,心中微一犹豫,欲使双钩交剪反攻敌人上盘,双钩尚未擎起,两条手臂已被齐肩劈断,惨叫一声,痛得晕了过去。

  申正 文、马天骄急忙来救,叶振衣闪过申正文的一钩,将双刀平胸端起,好似火牛冲阵一般径向马天骄撞去。马天骄飘身便退,双袖挥起一股雪浪挡在身前。不料叶振衣 这一刺竟是虚招,乘马天骄后退之际转身以左刀撩开申正文的右钩,右刀自左刀之内斜上钻出,突进申正文的左钩之内,进步径直劈下,身姿舒展,段落分明,正是 与教授孙氏兄弟一模一样的振义刀。申正文躲避不及,胸口中刀,登时毙命。

  马天骄一退即进,挥掌挟着一股雪花猛击过来,另一边高洽和黄元述已与方慕仁交上了手。叶振衣将手上双刀向黄元述掷去,空出双手接下马天骄的一掌,借势向后急纵,顺势从地上捞起申正言的双钩,叫道:“高老爷,且来试试在下的钩法。”直向高洽冲去。

  高洽与黄元述合战方慕仁,三招两式之间便已大占上风。忽见叶振衣掷刀过来,黄元述不敢硬接,急忙躲到一边,两柄刀正好插在孙牛与孙虎的面前。高洽听他执钩叫阵,想起申氏兄弟的惨状,不禁心中大惧,虚晃一掌,也远远退了开去。

   这时马天骄也蹑上前来,与高、黄二人站作一排,道:“师兄,你家数代忠良,真的要与朝廷作对了么?”叶振衣道:“我何尝不想整肃乾坤,造福百姓?嘿嘿, 嘿嘿。”马天骄道:“既然如此……”话未说完,却被叶振衣截断:“惟欲整饬朝纲,须得先杀你那阉贼主子。师弟同吾心否?”

  马天骄冷笑 道:“既然如此,小弟便要得罪了。不知师兄可有胜算?”叶振衣道:“你我正相匹敌,可愿单打独斗一场,与我分个强弱?”马天骄道:“小弟自然不是师兄敌 手。但与黄兄联手,即足可自保,若与高兄联手,师兄便要败了。”看了看方、孙四人,又道,“这一战我方以三人对师兄等五人,且我方三人均是空手,师兄一方 还多出了三柄刀、两柄钩,须不算占了师兄便宜。”他回忆刚才与叶振衣几番交手,除了格杀申氏兄弟的一招之外,攻向自己的一刺乃是虚招,而后来更要将双刀掷 去方可接下自己的掌力,可见这位师兄在兵器上无甚造诣。至于那一招振义刀,显是军旅之中所用的刀法,源自家学。

  叶振衣知他心意,哈哈一笑,道:”师弟好聪明,适才你方多出两人四钩之时,却不见你来这般算计。”马天骄不再答话,衣袖一拢,双掌斜飞,霎时间身周白雾氤氲、寒流吞吐,正是天池挥雪掌的起手式。高洽却远远避开叶振衣,将全身内力气机锁在方慕仁身上。

   黄元述见孙牛、孙虎拔起叶振衣掷下的双刀,似模似样地抱刀而立,然而气息粗重、脚步虚浮,不禁大笑,道:“兄弟先来领教两位小朋友的高招。”双爪伸出, 便向两人面门抓来。他午时方与孙氏兄弟动手,一招之间就制住两人,知他二人全无根基,虽此刻有刀在手,亦无足为虑。不料双手只伸出一半,就见眼前两道冷电 似的刀光猝然亮起,依稀正是叶振衣劈杀鄱阳双义的那招刀法。原来孙牛、孙虎晚间听得黄元述与方慕仁的对答,深恨他轻贱己身性命,一旦对他对阵,便似那些豪 强、县令、官差、权贵,一切仗势欺人的恶徒全都来到面前,刀法中那股勇烈果决之气竟然施展出十二分。只见两柄刀倏起倏下,一气呵成,黄元述空有一身武功, 竟不知该当如何拆解,总算在危急之中纵身疾退,免了开膛破腹之厄,可是左手闪让不及,碰在孙牛刀上,半个手掌顿时被他劈断。

  马天骄与高洽原本存心牵制,要待黄元述杀尽三孙挠乱对方心神,不意黄元述轻率出手,反在一招之间便为孙牛所伤,不禁又惊又怒,心中大骂黄元述脓包之余再也沉不住气。两人对望一眼,立即发招向叶、方二人攻到。

   却听叶振衣叫道:“方兄去杀那姓黄的。”身形一折,左手钩已经递到高洽面前,右钩横拖斜指,抵御马天骄的攻势。马、高二人知他来去如飞,一人决计无法将 他绊住。若被他觑得空隙先去杀了黄元述,这一场大战只怕就要落败。二人心意相同,各将掌风收拢,准拟先杀叶振衣,再顾黄元述。

  叶振衣 手持双钩,使的却是天池挥雪掌的路子,眼见那双钢钩便似手臂长了四尺一般,挥、扬、拂、捺,一股至柔的内力激发出来,将双钩使得宛若柳条一般轻盈飘逸,却 又杀机四伏,深合长白派武功要诣。马天骄掌法大成之后自视极高,却从未想到本派的武功尚有如此用法,耳中听得叶振衣道:“师弟,我长白派并非不练兵器,而 是练成掌法之后于任何兵器皆可运用自如,你专精掌法,不通兵器,未免让外人小觑了本派。”马天骄大为气馁,将掌法变化收了六成,只是一味加强内力。

  高洽绕着马、叶二人穿插来去,渐觉寒气袭来,直入骨髓,好似置身冰窟一般,不知究竟是在与马天骄夹击叶振衣,还是正被这两大阴功高手消化己身的内力。几番想要离开战团,总被叶振衣的长钩缠住,脱身不得。只得将毕生功力全数蒸腾出来,六成攻击敌人,四成抵御寒冷。

   叶振衣内功深厚,气脉悠长,可是马天骄内功不弱于己,再加上高洽从旁协助,几番出奇巧诱,总是不能得手,斗得久了,终是败局。他眼观六路,见那厢方慕仁 独斗黄元述,早已大占上风,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能取胜。又见孙氏兄弟执刀伺立,跃跃欲试,却苦于不谙轻功,无法跟上三人的身法。叶振衣灵机一动,道:“两位 孙兄弟,且靠到墙边上去。”见孙牛、孙虎依言去到客房之前,并肩站好,于是双钩齐施,猛攻高洽右侧,高洽只得向左趋避。这般争夺几次,算准距离,大喝一 声: “劈!”一钩向高洽腿上刺去,高洽向后一退,孙氏兄弟的两招振义刀正好劈了下来。高洽未曾料得他有这一支伏兵,但见刀光起处,腹背受敌,已是进退两难。然 而高洽毕竟是一流高手,远非黄元述可比,危急之中将全身内力运于背后,一袭宽大的茧绸长袍立即鼓了起来,迎在二孙的刀上,长袍虽被劈出两条大口,却终于将 刀势阻了一阻,便在这须臾之间,叶振衣的钩已转向马天骄挥去,高洽俯身贴地平飞,脱出孙牛、孙虎的刀势之外。

  叶振衣笑道:“高老爷好 俊的功夫。”随手出招,又将他裹进战圈之内。纵横交错,转了几圈,再将高洽送到孙氏兄弟身前,喝一声“劈!”双刀又是疾挥而下。这一回高洽有了防备,虽仍 被攻得是手忙脚乱,却已不似上回那般死里逃生。眼见孙家兄弟身无武功,只是照猫画虎地学了一招刀法,若是正面对敌,一招之间便可取他二人性命,无奈有叶振 衣这等强敌窥伺在侧,稍一分心旁鹜,不免立即为其所乘。他心中存了顾忌,不敢再到二孙身前,叶振衣侧面所受的压力顿时小了。

  马天骄见 高洽亦为二孙所制,不禁大怒,道:“两位小兄弟刀法不错,马某也来领教几招。”脚下渐渐移动过去。他也不敢分神攻击孙氏兄弟,但将阴寒内力不断挥出,还未 到他二人出刀范围,寒气已将孙牛、孙虎逼得牙关战战。孙氏兄弟几度出刀,终究隔得太远,连敌人的衣角也不曾沾到,反而身上手上渐渐僵硬,几乎连刀也握不住 了。

  叶振衣知道孙牛、孙虎已不堪再战,便将马、高二人远远引开,叫道:“两位孙兄弟,护着孙老伯先走。待我与方兄汇合一处,便可突 围。”马天骄冷笑道:“师兄,若是这一次还让你脱身而去,我等还有何面目去见中尉大人?”与高洽配合久了,默契渐生,四股掌力便似两只虎钳一般将叶振衣捏 在垓心,料他插翅难飞。

  孙牛、孙虎何尝看不出叶振衣身处险境?听他喝令自己三人先走,知道他已撑不了多少时候。退回孙富才身前,孙虎 道:“二叔,你先走吧。我们留下与那群贼子拼了。”孙牛道:“便拼了性命,也要杀了那姓黄的贼子。”孙富才道:“我又能到哪里去?家中田产皆无,我等早无 生理。若非两位恩公相救,我叔侄也早被那狗官害死了。”忽向方慕仁那边急奔几步,屈膝跪下,哭道:“方相公,老朽知道这姓黄的与你投契,你不忍杀他,但此 刻已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不杀他,我们五人便无一能免。叶大侠为救我等不顾自身,若教他有个什么闪失,我等便在黄泉路上,又于心何安?”原来他旁观时久, 早看出黄元述无力自保,只因方慕仁念着赠药之德,始终不下杀手。

  方慕仁长叹一声,道:“黄兄,如此,兄弟便送你上路。”刀法一变,大 开大阖,隐有巨斧重锤之意,正是渔阳王氏的大王刀法。渔阳王氏之刀形制特异,平头直刃,极厚极重,刀法硬开硬进,号称可以化为鞭、斧、锤三般重兵器。此刻 方慕仁手中虽只一柄寻常单刀,对付一个左手已废、右肩箭伤未愈、手中又无兵器的黄元述,正可尽展其长,不过十三四招,便反手一刀重重拍中黄元述的后背。黄 元述口喷鲜血,脚下一个踉跄,胁下章门穴随即被他点中。

  孙牛见黄元述倒地,举刀上前。黄元述动弹不得,惊叫:“方兄,救我!”方慕仁 挡住孙牛,劝道:“孙牛,此人并无大恶……”孙牛怒道:“合村上下,家破人亡,便是这群贼子所赐。今日性命相搏,死生一线,怎能饶过了他?”黄元述又叫: “方兄……”方慕仁轻叹一声,一刀刺进黄元述的咽喉。

  叶振衣遥遥望见方慕仁刺死黄元述,嘻嘻一笑,道:“马师弟,高老爷,方兄好客, 两位千万别急着走。”见二人稍一迟疑,双手一震,两柄钢钩立即寸断,数十枚碎钢齐向马天骄撞去。马天骄万未料到他的双钩还可当成暗器使用,纵身疾向后退, 已自不及,危急中双掌在脸前一挡,将全身内力急吐出来,在外衫上逼出一层薄冰,只求消解叶振衣附在碎钩中的劲道,纵有一些碎钩入肉,亦无大碍。不料叶振衣 以腿使身,以身使臂,一式天池挥雪掌中的绝招“万里银妆”,竟将那数十枚碎钩全数转了回来,从头到腹,齐齐钉进了高洽身内。

  马天骄见 高洽丧命,惊怒交集,趁叶振衣身形未稳,运起十二成的内力一掌直击过去。他深知对方招法武技远胜于己,但适才以一敌二苦斗良久,内力难免大受损耗。叶振衣 避无可避,只得挥掌相接。双掌相交,雷声大作,两人都是一晃。马天骄察觉他内力不纯,下手更不留情,接连九掌,快得便似在同一招里发出。叶振衣接一掌便退 一步,九掌之后已经靠在客栈墙上,手臂勉强前伸,额上已然涔涔汗下。马天骄收束内息,将双臂圆成一个潄冰式,极轻极柔地推按而下,准拟在这一招之间将师兄 毙于掌底。

  两人双掌渐推渐近,相距尚有尺许,空气中已然爆出噼噼叭叭的声响,再近寸许,忽见白影闪动,叶振衣袖中挥出一件晶莹透亮的 短小兵器,直向马天骄掌心劳宫穴刺来。马天骄知是叶振衣以内力凝成的一柄冰锥,并不在意,掌力一吐,震碎冰锥,冰屑四下飞散,再一吐,便要击在叶振衣掌 上。

  谁知掌心猛然一痛,寒意透来,整条手臂的内息登时阻住。原来叶振衣所制的冰锥实为内外两层,外层震碎之后中心还有一根极细的冰 刺。马天骄一呆之际,叶振衣的手掌早已粘附上来,只觉一股冰寒彻骨的内力循着经脉直突而进,片刻之间自肩贞而膻中,自中脘至丹田,不多时遍体轻松,飘飘忽 忽仿如飞在云里一般。

  天色渐明。

  叶振衣苦战一夜,终于击毙高洽,化去马天骄的内功,自己胸腹之中也似波涛汹涌,几欲沸腾。见方慕仁跃上前来,微微一笑,道:“方兄,我们终是胜了。”脚下不稳,向方慕仁伸出手去。方慕仁却不搀扶,身子一侧,倒转刀柄,重重击在他大椎穴上。

  叶振衣真气枯竭,要穴被闭,再也无力抵御。栽倒在地,看着方慕仁洋洋得意的面孔,勉强说道:“蔡……”

   方慕仁仰天大笑,道:“中尉大人府内总管蔡文杰见过叶兄。叶兄神武无敌,智计过人,实是小弟平生所遇第一劲敌。”说着一阵大咳,又道,“这一次虽然擒住 了叶兄,我府中却折了高洽、黄元述和申正文,废了申正言和马天骄,伤了周子平,小弟日间与高洽拼掌作戏,受伤也着实不轻。想来叶兄也足可引以为傲了。”话 锋一转,又道,“小弟斗胆与叶兄为敌,心下也曾十分惶恐,直至日间听叶兄说道‘敬祝蔡总管精神焕发、马到成功’,小弟才对这一战有了胜算。现下叶兄的生死 已在中尉大人的掌握之中。只要你交出那两件宝物,便可保全性命。小弟只要废去你的武功,保你过上一世平安日子。”

  叶振衣不答他话,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三个人——孙富才、孙牛、孙虎。

  孙富才来到蔡文杰近前,两行热泪扑簌而落,道:“方相公,你……竟也是他们的人?”叶振衣听得这句,宛如放下了千均重担,长出一口气,含笑阖上两眼,仿佛如此已臻极乐,世间之事再都与他无关。

  蔡文杰笑道:“孙老丈,这飞贼是个何其狡猾之人,若不借重你们三位,他如何能够信我?话说回来,若非有我搭救,你三人半月之前便已被那县令捉去,在监牢里苦受折磨,未必便挨到今天。你三人帮我一个大忙,我也让你等多活了这许多时日,也不算吃了亏吧。”

  孙富才道:“相公说得不错,对我们这等蚁民,确是公平得很了。”话音甫落,霍地伸出一双毕生在田地里耕作、密布着老茧与污泥的大手,向蔡文杰颈中抓去。却被蔡文杰身子一侧,避过他的双手,右肩前突,撞在他的胸前,登时撞得他后退几步,软倒在地。

  蔡文杰笑道:“叶兄,看来要为那素月钩而死的还不止叶兄一人。”提刀对准孙富才,作势欲刺。忽听叶振衣喝道:“劈!”眼前立即亮起两道银虹。

  蔡文杰陪着孙牛、孙虎练了许久,对这招振义刀的来龙去脉早已了然于胸,破解的法子亦已想到了七八种。终于待到双刀劈来,自己手中之刀也自然运起,使出大王刀中的一招“归纳百川”,刀尖划了半个圈子点在孙牛的刀身上,孙牛拿捏不住,那刀脱手飞了出去。

  这时孙虎的一刀已经劈到面前,蔡文杰那招归纳百川的下半招也已发出,贴着自己身子反格上来,只待这一格震飞孙虎的刀,接着就是一招“关平献印”斩下他的头颅。

  双刃相交,铿然有声,蔡文杰的后招才要使出,忽觉面前一寒,紧接着胸口剧痛,孙虎手中那柄刀二尺八寸长的刀身已经全部从他的前胸劈进,又从背后破出,一直劈至腰际,将他整个上身剖成两片。

  蔡文杰仍勉强站住不倒,挥动双手,手中的刀却只剩下尺许长的一截。他满心惊疑,口中却灌满鲜血,半个字也问不出来。

  孙虎将刀抽回,蔡文杰再也站立不住,歪倒在地,脸上鲜血之下,满是不信的神色。

   叶振衣轻声说道:“先帝赐予先祖的两件宝物,名为‘素月钩’,其实却不是钩。似钩、笔、橛、刺之类的兵器,只好在武林中争雄斗狠,在沙场之上却是全无用 处。可笑你那中尉大人不学无术,一心想要宝贝,却不知道素月钩原本是刀。如今死在这素月钩下,你可瞑目了么?”斜眼看去,蔡文杰两眼外凸,早已断气,也不 知将这一席话听进了多少。

  孙家兄弟扶起叔父孙富才,用刀斩下一副门板,将叶振衣抬了,趁天色尚且朦胧,向西边山里退去。踏过齐腰长草,耳中听得鸣禽聒噪,心中忽又有个苍凉的声音轻轻唱起那首边塞军歌:逆胡焉生?踞我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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