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8

《夜》

这个至少是我写得最好的非科幻作品。2006-1-27 这一天,股市开始休市,上午知道了《冰点》的事,晚上就写出来了。写完着实自恋了一把。国家不幸诗家幸,信夫。立马投稿到中国青年报,石沉大海。


  东京的夜很深了,办公室里却依旧灯火通明,办公的人员也一个不差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像其它许多城市一样,到了这个钟点还不收工的,除了那些形形色色出卖肉体的地方,也就只有这几家报社了。《日自民报》的发行通常是在清早,所以印刷、制版、校样什么的工序就得提前到凌晨和前一天的半夜,报社的职员也早对熬夜习以为常。一般来说,这个时间应该准备开机印刷了,然而今天,《沸点》栏目的主编平安劝儒先生——那位几乎受到所有人真诚爱戴的忠厚长者——仍在把手中的大样没完没了地叠来叠去,眼睛却不时瞟着面前桌子上的那部电话。

  电话还没有打来。

  这一期《沸点》的主打新闻是记者左冷欢禅撰写的长篇报道,记述早上一位行人在街边打了个喷嚏的过程。按平素的标准,这个喷嚏也许只是很普通的新闻,可是今天,平安主编却觉得兹事体大,已经令他忐忑不安了。不过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少,以致连平安主编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报人也找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替换这条新闻,或者成为它的后备。他深知后备内容的重要,所以准备了很多广告,惟有这种东西才能无论登上几个版面都没有麻烦——天照大神保佑,千万不要惹出麻烦来啊。

  主编坐在大桌子前,一伸手就能摘起电话听筒。他已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摘了几次,每次都能听到微弱的拨号音,也能看到键盘上透出来的隐隐红光。这就说明话机和线路全都没有问题,所以如果上头打过来,它就没理由一声不响。可是本期报纸的大样已经传真过去快三个小时了,他那年老多病的肠胃已经有些造反的征兆了,为什么电话还是迟迟不来,难道真的惹出大麻烦了么?

  全社的人都在静静地等,没有人交头接耳,似乎全都知道电话一定会响,只是早晚的问题。这篇报道大家都看过了,每个人看的都是同样的版本,所以每个人也都明白同样的机关:打个喷嚏固然无关紧要,可是这个喷嚏为什么要在自民党大会正在筹备的节骨眼上打出来呢?更加要命的是,打喷嚏的时候为什么要正对着皇宫的方向呢?简而言之,这个喷嚏可能是偶然的产物,也很可能是必然的结果,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上,有谁知道看似平常的表象背后隐伏多么耸人听闻的阴谋呢?何况左冷欢禅记者只是偶然看到这一幕,根本没来得及拍照,所以报社对打喷嚏这个人的身份也还不大了然。谢天谢地,他可别是那些左翼亲支分子啊。

  平安劝儒主编的消化道越来越难受了,似乎应该吃点夜宵,但如果这个时候吃了东西,睡觉之前得不到充分消化,明天一定会更加难受。也许人的一生就是在各种难受之间取舍的过程,要么轻,要么重,要么是当前,要么是随后。肠胃问题早就成了这一行的职业病,你只能指望它来得晚点,但永远别想躲过去。如果电话准时打来,现在应该印刷完毕了吧,那么他就可以练着印度的瑜珈功,揉着小腹上床睡觉了。所以他急切地盼着电话响起,只要听筒里传出上面的声音,八成是那位令人敬畏的长平果烈课长,只要课长说这篇稿子有问题,不能上,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撕掉左冷的新闻,换上一整版密密实实的广告,而不会影响月度奖金。然后呢?喝一杯暖暖的药酒,不要凉也不要太热,恰到微醺的程度,就很快把胃疼和头疼的事情全都驱到明天去了。

  屋子里越来越静,只有时钟的秒针在一步一步地踟蹰。有些编辑打起了瞌睡,而平安劝儒刚闭了闭眼睛,就马上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惊醒——今天的状况并不寻常啊——上面的反应怎么会这么迟钝呢?他不由得想起上回教科书的那件事,那是一年之前吧,《沸点》当时的主编木子太原没有等到上头的电话就自作主张地发了稿子,而那篇文稿正是一个左翼亲支分子写出来、质疑学校教科书内容、丑化大东亚圣战的反动作品,要不是上头在印刷机刚一停下就打来电话,又由长平果烈课长亲自带队赶赴全国各地销毁那些新印出来的报纸,真不知道那些精神鸦片一旦流向社会,将会造成多大的危害。尤其是一想到事后调查的结论,表明那个电话的延迟完全是由于通信线路故障,和木子太原主编曾在酒后议论长平课长脸上的表情呆板僵硬没有半点关系的时候,腹部的不适就突然变成一根尖针,后面还牵着一根绞索,在他脆弱的内脏里冲来曳去,痛得他伏在桌上死死抱住自己的肚子,颤抖的下巴在桌边磕出一连串钝滞的声响。

  他挣扎着从怀里掏出药瓶,取出两枚药片匆匆吞下。药瓶很轻,剩下的药片已经不多了。医生警告过这种药的负作用很大,只有痛得难以忍受之时才能吃上一片。可是痛到什么程度才算是难以忍受呢?人的耐受能力是有客观极限的吗?那些没用的医生就会说这些模棱两可的混话,于是他服药的剂量越来越大,疼痛却愈演愈烈。如果医生也像上面那样黑白分明就好了,不能发就是不能发,就算印出整纸的广告也不怕有人说三道四。

  幸好这药的效力还算不错,他吃下不久就能坐直起来,看见那个不知何时来到眼前的助手了。助手有些焦急,小心地问:“平安主编,现在可以开始印刷了么?再不印就赶不上发行了。”他向窗外瞄了一眼,连那些出卖肉体的地方也熄灯打烊了,如果耽误了发行,整个部门的奖金又会泡汤吧。这些年青的小职员就认得奖金,全不了解还有比扣发奖金严重一百倍的后果吗?

  他凝视着助手,尽量平静地问:“柴田君,你记不记得,我有没有,嗯,有没有对你说过一些关于长平课长的事情?就是上头的那个长平果烈课长。”

  助手想了想,说:“没有。”

  “真的没有?”

  “肯定是没有的。上头的人,包括这位长平课长,我一个都不认得。”助手斩钉截铁地回答。

  “嗯,那就很好。”虽然他心里也不相信助手会不认识长平,这样的回答仍是让他宽慰了不少。又动了一下电话听筒,确认没有问题,终于铁下心作出了决断:“至于这一期的《沸点》,开始印吧,再不印就真的来不及了。”助手应声而去。

  印刷的地方都离报社很远,长平主编坐立不安地等着,几乎可以听到机器运转的嗡嗡声。一张,一张,又一张,这样的报纸也许真能卖出一些日元吧,只要再过两年,他就能带着退休金回家去颐养天年了。可是这两年一定要加倍小心,千万别像前主编木子太原那样跑到街边去卖寿司。唉,他真是太不小心了,为什么喝一点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居然说长平课长的脸上总共只有两种表情——嘴巴张开的和嘴巴合拢的,那么就算线路真有故障,也一定要等到合适的时候才会发作吧。

  他的思绪很快又被助手打断,这一回助手已经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平安主编,有……有人来了。”

  “是谁呢?”

  “是……是上头……是个不认识的人。”助手说着低下头去。

  “什么?”平安劝儒马上想起助手不认识的人是谁,“那么报纸已经开始印刷了吗?”

  “开始了。”

  “印的是广告还是新闻?”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腹部也有了糟糕的先兆。

  “是新闻。”

  “混蛋!谁让你印新闻的?”他的声音震得悬在头顶的电灯都摇晃起来。可是助手已经不必回答了,因为他的身后多出了一个人。永远笔挺的黑色制服,永远平整的黑色头发——那只要命的恶鬼已经一声不吭地蹑进来了。

  平安劝儒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说什么才好,似乎每一秒钟都像一年那么漫长。经过十几年的酝酿,他总算开了口:“长平课长,您今天看上去有些不同啊。”话一出口,马上后悔不迭,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呢?这是一个稳重的、严谨的资深报人对上头说话的方式吗?不过,无论如何,长平课长的样子的的确确变了很多,比如,他走路没那么快了,而且走过来的时候眉毛居然在动,眼睛也眯着,就连鼻子也不再安分守己,好像那些久被阎王定住的东西突然恢复了自由,迫不及待地想要表现一番,怎么看都不像原来那个只有两种表情的冷面课长了。

  长平果烈的嘴也马上动了:“平安君,你们的报纸开始印了没有?如果开始了,请立刻停下吧。”

  “嗨!”平安劝儒嘶声答应,转向助手,“柴田,听到没有?快去做事情!”柴田小跑着去了。

  回过头再看,长平果烈竟然笑了,眉稍眼角都是笑意,微微荡漾着,似乎随时会流淌下来。他认识长平已有十多年,从没见他这样笑过,那么今天一定发生了十多年都未曾有过的诡异事件吧。果然长平踱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肩,小声说:“我给你带来了一条真正的新闻,是天大的好消息,你要请我喝一杯,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荣幸之至。”平安劝儒机械地回答,心里却怎么也琢磨不透他装药的葫芦。

  长平果烈咬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告诉你,自民党已经解散了。”看着他怪异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提高声音向整个报社叫道:“相信我,我没有骗你,自民党真的解散了,就在昨天夜里,像风中的柳絮一样解散了。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日本自民党了。”

  报社的人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一言不发地倾听这边的动静。他们并没有像长平果烈那么兴高采烈,而是带着像平安劝儒那样古怪的表情面面相觑。

  “你说的是真的?怎么会这样呢?”

  “我刚听说的时候也不敢相信,但想想也很简单,大家都希望它解散,所以就解散了嘛。”长平果烈边说边笑,“以前我以为只有我自己想散,上头还是希望维持的,今天才知道原来上头也早就不想再撑下去了。这是秦时明月总裁亲自颁下的命令,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那么,那么,我们的新闻……”

  “新闻都自由了,再没人会审查你们了。干那样又坏又笨的事情,你以为我们喜欢么?”长平果烈声音宏亮,震得四下的玻璃窗群起共鸣。

  “那么,你,刚才,怎么还要阻止我们印刷?”平安劝儒努力想把最后的疑点全部澄清,如此才能放心相信长平的话,尽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中早就信了。

  长平果烈又是大笑,挥手一拳捶在他的胸口:“你这个笨蛋,还不快把这条真正的新闻排上头版,难道要继续报道那些咳嗽放屁打喷嚏的事情?”

  自民党解散之后的日本很快从举世震惊中恢复过来,迅速走上革故鼎新的道路。日本人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就制定了解决自民党遗留问题的原则框架,在国内建立起正常的社会制度,又先后同东亚邻邦就历史及现实问题展开谈判并取得了初步成果。《日自民报》虽然受到前主编木子太原创办的《新扶桑报》的激烈竞争,读者群仍然迅速壮大,在整个亚太地区的影响日渐提升。

  平安劝儒主编的消化道痼疾一经痊愈,心境很快好转,立即着手对《沸点》栏目实施改革,使之成为一流水平的人物专栏,而新栏目第一期邀请的嘉宾,就是前自民党总裁秦时明月先生。

  谈到解散,秦时明月说:“这个过程很神奇,也实在太简单了,让我们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那一天晚上我刚刚睡着,好像是做着梦,隐约听到有人对我说:‘自民党解散了吧’,我醒过来,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就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我们把自民党解散了吧’,工作人员就去告诉家里其他的人,有人来问我,我就说‘解散了吧’,然后我就继续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自民党就真的解散了。解散的感觉真是不错,虽然没有了以前的特权,也放下了责任,这段时间我去了欧洲,又去了中国,到处受到欢迎,才发现这世界真是美好,空气真是清新。”

  《沸点》以《我是怎样成为日本英雄的》为题刊载了这一专访,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新扶桑报》不甘落后,很快也把秦时明月请去做了一期题为《我是怎样成为政党罪人的》的专访,居然登出了和《沸点》截然不同的内幕。秦时明月对《新扶桑报》说:“那天晚上,我和新来的生活助理——唔,就是你们知道的那一种——我和她在榻榻米上,工作了很久,她有些支持不住,我就问她:‘怎么,裆也酸了吧?’不知她怎么就听成‘自民党解散了吧’。她出去的时候告诉了工作秘书,秘书隔着门问我:‘真的解散吗?’我以为他是问要不要跟那个助理‘结算’,就说:‘当然结算,去结算吧。’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才知道自民党已经稀里糊涂地解散了。直到今天,我也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好像做梦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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