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07

《记忆商店》

《记忆商店》是纪沉鱼写的系列科幻故事,我跟着起哄 一下


  听说纪沉鱼在沈阳开了家记忆商店,生意很火,不由得起了效颦之心,网上一搜,很快找到记忆设备的制造厂家。似乎这个技术才出来没有多久,政策还不明朗,商家也不大会宣传,所以销路并不看好,让我把价钱狠狠杀下了一截,又改成分期付款,没花多少钱就把机器支起来了。

  然而要让衙门批准开这么个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得已请出一位在朝阳一带有些影响的亲戚,又搭上一大笔钱,以一个不伦不类的名义好歹在近郊的一间小平房里开了张。这地方房租虽是便宜,人们的脑筋却守旧得很,对新事物视而不见,只会没完没了地找我要卫生费。开张四五天了,不但没有生意,连进门问问这是干什么的都没有。网站上虽然收到三数封邮件,也没谁明确流露出买卖的意向。

  这天听到门响,我先吼一声:“急什么,等有了生意赚着钱再交。”趿着拖鞋光的膀子从里面出来,看见来的这位却不像是收卫生费的,除非这地方收卫生费改穿了军装,还肩章帽徽一应俱全。小伙子长得精神,穿着这身军装称得上英姿飒爽,“刷”一个立正,接着一个军礼,“你就是经营记忆商店的桃掌柜吧?”跟那些一身痞气的丘八简直不像一支队伍里淘出来的。

  我再仔细打量打量他的军装,确定不是光复大陆已竟全功,这兵哥还真是那个“人民”军队里头的人。我冲他点点头,他就说“我们首长请你去谈谈”。我说“谈啥呀,走不开”,他说“谈生意”。我想了想,看在收卫生费的老大爷的面子上,“等我穿上衣服吧,就来”。

  这是我生平第一回坐上奔驰,又快又稳又舒服,真是坐进去就不想下来了,一个劲地对开车的小伙子说“前边肯定堵车,咱边上绕着走吧,反正也不着急”,其实早就不认识路了。无奈车好把式好,又能随便闯红灯,只在后座躺了没多一会儿,车已经停在了郊区一幢别墅的门前。

  别墅铁门自动的,认对车就开,进去又走了几十秒钟,第二次停下的时候,已经不能不下车了。小伙子领着我进到屋里,七拐八拐到了一间书房,让我等了几分钟,引了一个老人过来。只见这个老头精神矍铄器宇不凡,一看就让人想起“首长”两字,和收卫生费的老头判若云泥。不温不火地跟我握握手,坐下,等小伙子上了茶,就让他出去。小伙子关门之前多说了一句:“爸,妈刚才打电话来,让您记得吃药。”

  现在屋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首长开门见山:“我这是心病,吃药有什么用。我想把一段记忆取出来,自己把它忘掉,过些年再把它移植给别人。”他的目光有些殷切。

  这几天没事的时候我一直在看机器的说明书,现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没问题。就是长期保存得多花点钱。”

  “公费的。”老家伙淡淡地说,似是讽刺我没见过世面。我脸上热了一下,四下瞅瞅,发现桌子上有个坦克模型,赶紧拿过来把玩。这车应该是2000式的,125的滑膛炮,外挂反应装甲,指挥仪式火控系统,高射机枪一,并列机枪一,应该还有自动装弹机。放在掌上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老虎,渗出一股森严的杀气。

  只听首长继续说下去:“我曾经做过一件事,现在想把它忘掉,要彻彻底底一点痕迹都不留,就连别人跟我提起这事的时候我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参与过。”“技术上没问题,就像网上那些被屏蔽的关键字一样,能擦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进入状态了,回答得恰到好处。

  他沉默一阵,接着说“取出来保存十年二十年,到我死的时候再移植给别人,可能是我儿子。”说到这里,忽然加重了语气,“这期间,无论别人出多少钱,你都不准把它卖掉。”“这也没问题,你可以为提取出来的记忆加一个密码,你不同意就没人能够移植。”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就很好。”想了想,又说,“你还要绝对保证这份记忆的安全,这是十分珍贵的历史资料。”“好的,我会多做备份。”犯过错的人多了,说自己的错误是“珍贵历史资料”的还是头一回听见。

  老人的脸上明显有了喜色:“那就谢谢你了。小同志。”我差点把茶喷在地上,对上一代人真没办法,“同志”这词也是到处瞎叫的?他显然没留意我的反应,继续说,“我下个月退休,打算尽快完成这个手术,然后就能轻轻松松地安度晚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痛苦之中挣扎,这种痛苦你可能没法想象。”

  我并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但不了解记忆内容就无法操作,只得按照标准程序一步步地引导他:“无论做错什么都过去了,只要你有了悔过之心,回头是岸,就善莫大焉。”

  “也谈不上什么悔过之心。到现在我也不能肯定那件事情做得是对是错。只是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不安,年纪越大越不敢面对,越是害怕。”他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可不知道‘怕’字是怎么写。”

  做了亏心事的都是这样,越不敢承认越心慌气短。我心里说。嘴上只能继续引导:“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吧?反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不用一直放在心上。”

  两道凌厉的目光倏地直刺过来,到我发现的时候,又倏地收了回去。难道我又说错了什么?

  过了半天,他才缓缓地问我:“小同志,你爱国么?”

  “呵呵,国爱我么?”小学上完二十年了,还是头一回面对这么可爱的问题。当然我已经无法给出当年那么可爱的答案了。

  “嗯,”他思索着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对这个问题是毫不含糊的。人人都准备随时为祖国去死。那时候打自卫反击战,盼着上前线,人人写血书,没一个退后。那时候‘祖国’是个何其神圣的字眼啊,只要一想到她,就让我们热血沸腾。”

  “那么现在呢?”

  “现在嘛……我老了,马上要退休了,一生的使命已经完成,爱国的任务就交给你们这一代了。”看来老家伙很会耍滑,“我只想把那件事情从脑子里除掉,安安乐乐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好吧,那到底是件什么事呢?”我不想再兜圈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死盯着对面的墙角,缓缓地说:“那是十七年以前。”只说一句就闭上嘴,却把目光转过来,死死地盯着我,似乎只说这么一句就已经够了。

  确实够了。如果问我十六或者十八年前是哪一年我可能要掰掰手指,但十七这个数字不用。十七年来,每个中国人都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把手中的模型坦克扔回桌子上:“你是装甲兵的?”

  他盯着我,沉默,点头。

  “你真的不后悔么?”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不服命令的,就算你是军长,也要上军事法庭。而我只是个副营。”他不给我插话的机会,自顾说下去,“而且我们是为了国家做这件事的,为了国家的安全、社会稳定,就算有一些牺牲也是值得的。如果不当机立断采取措施,我们的国家就会崩溃,经济就会倒退,就会天下大乱,就会军阀割据,就会被外国侵略,人民就没有饭吃……”他越说声音越高,不知要说服的是不是我。

  终于他停下来了。我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这不是我的错!”他向我咆哮。

  “那我也帮不了你。”

  “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就没有今天安定团结、经济繁荣的大好局面,你们这些人就不能自由自在地做生意。我为国家做了一辈子贡献,我的要求只有这么一点。”

  “你可以向国家提这个要求。”

  “缺少政治头脑。”他给我一个简洁的评语。

  “我也很想帮你。但是,对不起。”我机械地重复。

  “那就再见吧,我看你的店也不用开了——我还可以找别人,世上并不只有你这一家记忆商店——我已经老了,只想过几天萧停日子,只想忘掉一些本来就不该存在的东西,这很过分吗?”他的情绪急剧变化着,再也看不到超出收卫生费的老人的高华气度了。

  我站起身,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这是生产记忆机器的公司,你可以和他们联系。”

  “等等,”他叫住我,艰难地说,“好吧,我承认错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很矛盾,但我不能让人知道。我有我的事业,我还有儿子。”他的眼里泪光莹然,每一条皱纹都更加深入肌理。

  他继续诚恳地说:“我一听到这个技术,就再也坐不住了。我一天都不想多等。我早就放下屠刀了。帮帮我。求你。”

  我指了指桌上那张名片,摇着头:“真的帮不了你。根据国家的禁令,所有机器都在技术上做了严格的限制,有些敏感的记忆内容是无法操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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