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俺今年写得最用心的东东啊,去投温世仁武侠奖,无声无息地废了。
吴红兵赶到赛场之时,第四场比赛刚刚结束。这场七十五公斤级的较量只打到第二回合,中方选手六合门的姜小帅贪功急进,反被对手的高鞭腿踢中头部,当场晕倒告负。现场响起一片叹息。
主持人上台宣布,在已经结束的四场比赛里,中日双方各胜两场,于是第五场比赛成了决胜的关键。
中国武术会输给日本吗?毕竟这一项中日友好搏击对抗赛是中方发起的,首届比赛也在中国举行,如果就这样输掉,让日本人意气风发而来,耀武扬威而去,实在大失体面。
绝不能输给日本鬼子!这个念头几乎占据了每个人的意识。体育馆里静得呼吸可闻,真是紧张极了。
吴红兵呼吸着紧张的空气,感到格外轻松。
因为他知道,最后的胜利必然属于中国。作为市委副秘书长兼市武术协会副会长,吴红兵正是这项赛事的负责人。早在安排比赛人选的时候,他就知道最后这一场必胜无疑。
只听主持人高声宣布:“第五场,八十公斤级的比赛,中方选手是侠拳门的王俊武……”一个戴着红色分指拳套的青年登上拳台,台下响起阵阵欢呼。
王俊武扫视台下,很快看到吴红兵,向他微微一笑。吴红兵也笑了,他知道马上就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决。“小武,好好打,你一定能赢。”吴红兵低声说道。
“日方选手是,空手道冠军中村贤二……”台下没有欢呼。观众大多不知道这个面容坚毅的日本人是什么来头,但吴红兵知道,中村贤二是日本排名前五的搏击高手,绰号“收割机”,除了空手道,还精通柔道和踢拳道。听说他曾经在一次非正式的比赛里击倒过泰国拳王瓦里猜,只用了半个回合。
中村的实力显然比前面四名日本拳手强了很多。想必日本人也很想赢下最后一场吧。但在吴红兵看来,这些无关紧要。小武一定会赢,侠拳一定会赢。因为这拳是他浸淫了半生的武术,这人是他悉心栽培出来的师弟。
裁判一声令下,两名拳手马上动了起来,观众席在短暂的寂静之后也爆发出雷鸣一般的助威声。
前扫踢,转身蹬,手刀。“收割机”果然名不虚传,几下连环攻势一气呵成,幸好小武轻快地滑步躲开。接着正蹬脚,霸皇拳,离合手,前踢老虎蹬,中村出手如风,几乎没有半点空隙。小武的步法虽快,仍是没能躲开最后一脚,被他蹬到小腹,失了一分。
几个来回之后,小武的肩后又被中村的脚刀击中,再失一分。台下响起一片惋惜的哀叹。可吴红兵只是笑笑。一时的失利算不了什么。他知道小武是个善于等待机会的拳手,一旦被他逮住机会,日本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一回合即将结束,中村狠狠发出最后一轮攻势。猛攻了三分钟之后,他的拳脚仍然像初上场时一样干净利落。小武却一改故态,躲开一个低鞭腿之后猛然发动,飞身冲向对手的中线。中村不及起腿,双手一出,已然擒住小武的手腕,立即向后猛拉。他是柔道七段,手上没有拳套,正利于拿法发挥。这一拉走的是弧形劲路,要让对方无法对抗。
可就在劲力将发未发之际,中村贤二蓦地感到双手一震,小武的手已经脱出他的掌握,轻飘飘地一掌,扣在他的肩头。这一掌并不沉重,却足以破坏他的平衡,踉跄两步,仍是坐倒在台上。
中村一跃而起,却听到裁判的哨声。第一回合就此结束,双方各得两分。
比赛规则是将两国的规则揉合而成的。中方戴分指拳套,可以击打对方头部;日方赤手,不得用手击打中方头部。谈判时日方代表对这一结果相当满意,他没发现,更加满意的是吴红兵。
吴红兵遥望中村那一脸不服的阴郁表情,心中暗笑:“小鬼子,再打一个回合,你就要换一副面孔了——如果你还有表情的话。”
第二回合开始,不知疲倦的中村继续展开狂暴的攻势。经过第一回合的试探,他的招式已没有那么快,但每一招都更稳,也更狠。小武仍是不紧不慢地滑前滑后,偶尔刺出一拳,也是一击便退。台下的观众长起了士气,在领头一人的指挥下齐声呼喊:“加油!”,“狠狠打!”,“打倒小日本!”
酣战之中,中村一个左鞭腿使得软了,眼看要被小武接住,突然身子一弓,右膝闪电似地飞起,直取小武的下颌。小武用转过左手一扶,头部急闪,中村的膝盖擦腮而过。中村正自懊恼,就发现眼前多了一个拳头。
中村立即抬手去接。他接到了这一拳,但他接不下这一拳的劲力。只觉左臂一阵触电似的麻木,所有力道消散无踪,手背不由自主地倒撞回来,重重砸在自己脸上,接着是一段短暂的空白。
意识恢复之时发现自己躺在台上,裁判正俯着身子读秒。“七”,接着是“八”,中村贤二猛一挺身,总算在裁判读到“九”的时候重新站起。
好重的拳!回想一下,那拳是从上方栽下来的,刚健浑厚,还带着对方的体重。自己一脚悬空,单掌之力就抵挡不住。如果是双脚着地呢,能不能架住那开山破石的一拳?比赛重新开始,中村不再抢攻。对他而言,当务之急已不是行若无事地轻取对手,甚至胜负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将自己的功夫施展出来,与对方的重拳一决雌雄。
小武注意到对手的变化。他飘忽的步法忽然停下,稳健地向对手正面逼去。一步,两步,三步,让过一个正蹬脚,侧身提起右臂。中村认得这一招,他等的就是这一招。他相信自己已准备妥当。双腿生根,左臂上擎,就算是高头大马践下来也抗得住了。右掌却无声无息地翻起蓄力,只待架住小武的栽拳,便以鞭劲扑向他的心窝。
这是他的绝招破碑手,当年泰国拳王瓦里猜就是倒在这一掌下。左臂与小武的右手相接,小武的下击并不沉重,似乎只是轻轻一拍,一拍之下,小武的身体反而凑上前来。这一回就是神仙也难救了吧。中村凝神聚力,右掌挥出,有如雷电交轰,眼看就要击中目标,突然右腋窝里一阵钻心剧痛,整条右臂变得软绵绵的。只觉对方的右掌在自己胸前轻轻一按,人已借力退了回去。
漂亮!吴红兵首先鼓起掌来。大部分观众还没发现台上胜负已分,更不知道小武刚刚以一个左钻拳打脱了中村的肩关节。直到台上的中国人向四周抱拳行礼,而日本人捂着肩膀被人搀扶下去,人们才纷纷回过神来。“打得好!”,“中国功夫天下无敌!”,“打死日本鬼子!”,纷乱的呼声响彻云霄。
台上的小武又望向这里,吴红兵拈起拇指和食指对他做个鸭头样的手势,就转身离开赛场。一路上心花怒放,如坐春风。只有他明白,最难得的并不是打伤敌肩的一拳,而是小武能够看准日本人渴望再接他一个栽拳的心思。这在侠拳里叫作“意摄神袭”,已是自己达不到的境界。人不知我,我独知人,一旦看准对方的意图,几乎只用眼睛也能克敌制胜了。
市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虽只是副秘书长,但秘书长长期卧病,职务就一直由他代行。所以只是正处级的官职,却得以列席市常委会议,负责市委日常事务。工作压力自然大得惊人,各种应酬更是应接不睱。好在他长年习武,健壮非常,纵使忙得像游龙步那样足不沾尘,精神也还像补天桩那样充实饱满。
可是就算再忙,今天晚上也要推掉一切应酬,为小武设宴庆功。他还记得六年前第一次见到小武的时候,十六岁的小武只是个瘦弱的孩子,为了维护一个推车的菜贩被几个城管追打,在初冬的寒风里衣衫撕烂,鼻血长流,边跑边哭还在嘶声大叫:“我没有错,是你们错!”叫得豪气冲天。那一刹那,他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
于是他带小武去见师父,劝得师父收他为徒。师父老了,不能总陪着年轻人喂招试手,所以小武的功夫,有一大半是对着他这个师兄练出来的。还记得练钻拳的时候,小武总是发不出尾闾的捺劲,他就把手靶抱在胸前,让他日复一日地试练。小武的拳力渐渐厚重了,锐利了,隔着两重手靶也能让他的手臂像针刺一般疼痛。日本人不会明白,这样的劲力,戴个拳套又能影响多少呢?后来师父过世,自己升官,师兄弟俩在一起的时候少了。但他们的情谊并没有消褪,只要一个手势,小武就会明白他要在街尾那家“龙须烤鸭”为他庆功。
赶到烤鸭店时已是华灯初上,小武早到了。店老板照例给他们开了一个包厢,备下两套烤鸭和半箱啤酒。二人相见,也不说话,各取一瓶酒,对碰一声,仰头喝下半瓶。
小武这才开口说道:“今天真痛快。早就想灭日本人了。”
吴红兵一笑,道:“以后每年一次。只要你能打,机会多的是。明年会到横滨去打,正式比赛完了,还可以安排和当地武人切磋。”
说到这里,发现小武似乎有些消沉,便问:“有什么心事?”
“嗯,刚才日本队的翻译来了,请我去日本教拳。我没答应。”
吴红兵笑道:“去看看也好,至少有很多机会痛揍小日本。以后小荷过去上学,也好有个照应。”
小武知道小荷是吴红兵的女儿,不禁有些疑惑:“怎么小荷要去鬼子国家?”
“出去镀镀金总是好的,这孩子从小学的是日语。她成绩不太好,在国内高考,也未必能考上好的大学。”提到女儿,他的话就多了些。
小武还是回到前面的话题:“我跟那个翻译说,我们这拳叫侠拳,是讲侠义的,不能教给日本鬼子。”
这小子就是心直口快。吴红兵不禁大笑:“小鬼子气炸了吧?”
“那倒没有。但他劝我说战争早就过去了,现在的日本是个爱好和平的国家,日本人又善良,又虚心,又有礼貌,简直像小白兔那么可爱。我说不行,一看见日本膏药旗我就想起南京大屠杀。”
“然后呢?”
小武把一张卷满鸭肉的荷叶饼塞进嘴里,含糊着答道:“他说:‘为什么每个中国人一说战争就是南京大屠杀,要么就是七三一细菌部队呢?为什么没有自己的祖先家人的切身经历呢?是你们受了政府的误导,还是日本军队在中国只干过这么两件坏事呢?’”
“你怎么回答?”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小时候邻居杨奶奶给我讲的,当年鬼子雇杨奶奶的叔叔赶着驴车去运货,去了五天,应该给两块大洋最后只给了一块。但我没说出来,因为这里的鬼子坏得太不到位了。”
“唉……这鬼子是欺负你年轻啊。”吴红兵咽下一卷鸭肉,“日本鬼子干下的坏事罄竹难书。拿我家来说吧,我家当年住在富平镇,做绸缎生意,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我爷爷很会赚钱,盖了一栋大房子,里外三进,门口两个石狮子,比县衙门还要气派。当时一提吴家大院没有不知道的。谁知鬼子一来,说声‘征用’,直接就把我家的房子占了,将全家人都赶出门去,一分钱也不给。你说可恨不可恨?我爷爷一气之下,跑去投了八路。几年以后带兵回来,打得日本鬼子抱头鼠窜,交枪投降。镇上的人都不敢相信他就是以前那个一团和气的绸庄老板。”
“打得好!”小武拍着桌子叫道,“下回再遇上日本人我也有话说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这才看到吴红兵带来一个包着报纸的长形物件:“这是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贺你旗开得胜的礼物。”
小武拿在手里掂了掂:“好像是件兵器。”打开报纸,果然是一把二尺来长的日本武士刀,黑沉沉的刀鞘上用黄铜嵌着两个细小的篆字。
“认识这两个字么?是‘春泽’。据说这是抗战时候一个日本大佐的配刀,他一战败,就用这把刀切腹自杀了。”
“这刀是你爷爷缴获的么?”
“不是,但也差不多。文革的时候,我爸去抄一个老八路的家,在地窖里发现的。后来我家也被人抄,我爸把它埋在菜园子里才保存下来。”吴红兵拔刀出鞘,只见那刀通体钢灰,只有刃前两分隐有光泽流动,忽明忽暗,映出细细的鱼鳞纹路。
“好漂亮的刀。”小武喜形于色。
“看好了。”吴红兵微微一笑,随手抖开一张餐纸,搭上刀刃,鼓气一吹,一个纸角已从刀锋断下,缓缓飘落于地。
小武看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欢天喜地地道:“好刀,真是好刀!好师兄,真是送给我的?”
吴红兵还刀入鞘,交在他的手里,笑道:“宝刀配英雄。以后要多灭几回小日本,为国争光。”
“没问题。什么时候再安排一场用刀的比赛,我砍几个鬼子头来送你。”小武眉开眼笑。
吴红兵看着他,不禁有些迟疑,原来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快乐。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无忧无虑,为一点小事就如此得意忘形的么?
忽然想起一件事:“咱们的侠义刀,师父教了你没有?”
“侠义刀?”小武一脸茫然,“师父说拳成兵器就,莫专习刀枪。没教我练过刀法。”
“师父是去得太急了。”
吴红兵站起身来,抽刀在手,“咱们侠拳不尚招法套路,刀法亦然。但临敌之时的窍门十分重要。‘侠义刀’是一个重要的架式,看清楚了。”左手反握刀柄,倒抱在右胸前方,右手正握在左手之下,刀身上指,却是刀背向前,刀锋朝着自己,“看懂了么?”
小武并不答话,将包刀的报纸卷成一根二尺多长的短棍,站起身指向吴红兵的眉心。
“怎么不用刀鞘?”
“别把刀碰坏了。”
对答声中,小武蛇行而进,倏然绕到吴红兵左方,一棍劈向他的左颈。吴红兵嘿嘿一笑,身子半侧,刀背已经压住敌棍,手腕微旋,刀锋转向前方,疾向小武颈项推斩过来。小武只觉一股寒意霍然迫到眼前,收棍抵挡已然不及,束身急退,脚下蹚飞了一把椅子,总算将这势若奔雷的一刀险险避过。
“真是好刀法。你抱刀站立时已经持了桩劲,碰上敌人兵器就钻翻分挂,先制而后杀。不是练侠拳的人,也使不出这样的刀。”
吴红兵知道他已学得这一刀的精要,点点头,还刀入鞘,笑道:“看过电视吧?日本武士常带两柄刀,这是短的,换了长的,你就没有头了。”
口中说笑,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他知道师父是故意不教小武用刀的。师父说小武“太直太侠义,长不大似的,学了兵器,恐怕惹出事来”,才在病重之时叮嘱吴红兵,待他成熟稳重了,再教他宾夷枪与侠义刀两项兵器。
看他持刀把玩,抓耳挠腮的样子,离“成熟稳重”不知还有多少年月。然而等他真的成熟稳重了,还能存有这份赤子之心么?吴红兵摇摇头,只得继续喝酒。
忽听小武长叹一声,道,“可惜我们生不逢时,若是换了没有枪炮的时代,带这把刀出去闯荡江湖,锄暴安良,该有多好啊。”
吴红兵一声咳嗽,险些把酒呛进气管。蓦然之间无比清晰地感到,师父是对的。
市委的工作总是那么忙,秋去冬来,更到了一年中最紧张的时候。招商考核,党建考核,廉政考核,省里的,部里的,中央的,无论来了哪路人马,汗牛充栋的官样文章都要由他这个代理秘书长主持制定。副厅级的讲话要条分缕析脚踏实地,正厅级要提纲挈领统筹全局,副省级要指挥若定胸怀世界,正省级要高瞻远瞩放眼未来。副总理级呢?幸好这一级的领导还没有来,否则单是“高屋建瓴”与“高瞻远瞩”之间的微妙差别就够他头疼几天了。
收到小武短信这一天,刚刚送走一个检查团,下一个工作组要三天后才到,已是几个月来最轻松的时候。小武的短信很简单:师兄,有空么?我想见你。他的回复更简单:今晚九点,家。写了那么多提纲挈领领挈纲提的东西,多写一个字也是一份折磨。几个月没有见到小武了,不知他的刀练好了没有。翻着日程表,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个年轻人,因为通过小武,他能看见另外一个世界,那个古老的、真诚淳朴的世界。
晚上庆谐酒楼的开业典礼还是要去的。幸好酒楼老板的来头不算很大,酒过三巡便可告辞回家。时间没到九点,小武已在楼下。
开门进屋,让他坐下,先去泡了一壶茶来:“尝尝看,今年的狮峰龙井。走的时候拿点去,我这有五斤呢。”
“好,谢谢。”
吴红兵不禁一怔,多年来这小子白吃白拿早成了习惯,怎么学会说“谢”了?
小武看着地板,小声问:“怎么,嫂子和小荷不在家?”
“嗯,母女俩去她姥姥家了。”
“哦,嫂子上回扭了脚,不碍事了吧?”
“嘿!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吴红兵让他气得乐了,“你嫂子的脚扭了快一年了,现在还不好?”
小武看了他一眼,又马上把视线收回去:“嗯,师兄,有件事。我……我见到杨奶奶了。”
“杨奶奶是谁?”
“我家以前住江边时的邻居。我小时候她很疼我的。”
“哦,就是她叔叔被日本鬼子扣了一个大洋的那个杨奶奶吧?”
“对。昨天我去江边练刀,又碰到她了,她的情况很不好。她家本来在江边有几间房子,可是前几天突然来了一伙人,把她和她儿子拖出门外,然后把房子拆了。”
“哦。”吴红兵的声音也低下去,“在江边什么地方?”
“老君湾那里。那里要建一个住宅项目,叫银汉山庄。”见吴红兵不答话,小武又道,“杨奶奶的房子没了,只能住在一个破木棚子里,四面透风,很冷,也没有电。”
“是这件事啊。”吴红兵从沙发上站起来,踱到窗边,细声细气地道,“银汉山庄是市政府的福利房,上面已经批了,马上就要动工,只有他们几家人占着那里,漫天要价,不肯搬走。”
“可是杨奶奶说,政府给的补偿根本不够再买一套房子,而且不知什么时候才给。”
“说了要给,早晚会给吧。这件事你管不了的,连我也管不了。”话锋一转,“你自己怎么样?年纪不小了,有没有女朋友?市委今年分来一个大学生,姓黄,人挺好的,比蒙嘉慧还漂亮。就在我手下工作,想不想认识一下?”
“不用了。”小武心里只有一件事,“杨奶奶的儿子瘸了一条腿,一直找不到工作,她没有别的亲人了。师兄,你帮帮她吧。”
吴红兵无奈,掏出几张钞票,道:“这样吧,你用这些钱去买几条最厚的棉被毛毯,给杨奶奶送去。等明年项目峻工,我会帮她多争取一些补偿款。”
小武涨红了脸,道:“师兄,买白菜也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也要听听卖家开什么价钱。”
这浑小子,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吴红兵有些生气了,道:“这是征用,不是买卖。土地归国家所有,不是哪家哪户私有的。”
小武犹豫一阵,终于说道:“师兄,还记得你给我讲的,你们吴家大院的事么?”
“怎么?”
“你们这样做,和日本鬼子有什么分别?”
“你说什么?”这句话令吴红兵大为震惊,“在你眼里,师兄和日本鬼子成一路的了?”
小武垂着头,沉默半晌,站起身走到门口,低声说:“师兄,我走了。你……杨奶奶一辈子卖零食过活,我小时候,她炒了瓜子花生,总会先叫我去吃个够。”想起往事,不禁悲从中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吴红兵的心软了一下,上前将手里的钱塞在他口袋里,道:“别这样,武林高手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这件事是张副书记管的,我插不上手。但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帮她说一句话。行了吧?”见小武仍是默不作声,抓住他的双肩,沉声问道:“师兄答应你的。你信不信师兄?”
小武盯了他半分钟,才道:“好吧,我信。”吴红兵听得出来,他说的不是“信”,是“赌”。
看着小武开门离去,吴红兵才想起没把茶叶给他。唉,对这个小师弟实在溺爱得过了。
今年是换届年,市委市政府的每个人都在明里暗里地使劲。据小道消息,一把手唐书记转年将会调到省里任职,张副书记接位,吴红兵的位子则是排名最末的副市长。小道消息通常都是准的,吴红兵总算长长出了一口气。四十三岁熬到副厅,退休之前也许能混个副省吧。到时候女儿在日本有了根基,就到那边去养老,最好是横滨。联系搏击赛的时候他去过横滨,很喜欢那座城市。
这段时间唐书记经常来秘书处转悠,吴红兵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看着新来的小黄任劳任怨地忙里忙外,不禁感到一丝惋惜。多好的姑娘啊,可惜小武不把握机会,早晚便宜了那只老猫。终于快到年底,唐书记带队去广东考察,要他派一个秘书同去。
“就新来的小黄吧。”他早知道这件事是躲不过的。
“小黄还是个新手,会不会太嫩了些?”唐书记一本正经地问。
吴红兵心里暗骂:“你这老猫不就喜欢嫩的?你老婆是老手,你又不带她去。”嘴上仍是毕恭毕敬地回答:“小黄工作认真,学得很快。让她去,是对她成绩的肯定,也是个进步的好机会。”
回去对小黄也这么说。看她欢欣雀跃的样子,办公室里的几个老人忍不住对视一眼,又默默低下头。吴红兵也想再说些什么,但终于忍住。算了吧,她又不是自己的老婆。再说就算是老婆,不是也有很多人献了又献么?
当然从年龄看,小黄更接近他的女儿。
“一定要把女儿送出国去。”吴红兵暗下决心。
近几天接连收到关于银汉山庄的举报信,听说省里也收到了。信是打印的,没有署名。看来这浑小子还没浑到家。银汉山庄里单是四百多平米的豪华别墅就给省领导留了十几套,哪里是这区区几页纸能够撬动的呢?但是在他心里,始终记得小武的托付。办这件事,需要一个机会。
机会如约而至。唐书记带走小黄的第二天,传来了中央关于城市拆迁工作若干决议的文件。这样的文件每年总要接到几回,开个会走走过场也就算了。但这一回,吴红兵马上去找张副书记,对他说:“我怕这事和银汉山庄有关。”
“怎么会?”
“我听说拆迁的一个老太太,对补偿政策不满,她有个亲戚在新华社工作,把这件事写进了内参。”
“有这种事?也不早说。我看省里应该不会出问题吧。”张副书记思索着道,“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知道出事的是哪一家吧?对这家的补偿款,可以从优落实。”
“好,我这就去办。”吴红兵一脸严肃地退出来,心里乐开了花。他早看准张副书记筹接大位,做事力求稳妥,果然一举成功。看来这一手“意摄神袭”在官场里也很管用啊。回去马上将补偿金提高两倍,只待张副书记签字,就给杨奶奶送去。
心中如释重负。拿起电话打给小武,他的手机却没有开。
就在这时,张副书记的秘书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叫道:“不好了,吴秘书长,快去,张书记被歹徒劫持了。”
“什么歹徒?”吴红兵心中一震,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
“是个年轻人,很壮。进来说找张书记,我拦着他,他就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来。”
“什么样的刀?”
“日本刀。”秘书肯定地答道。
吴红兵只觉心头狂跳,差点坐在地上。定一定神,拿起刚刚拟定的补偿通知,赶到张副书记的房间,果然见到小武手持那柄春泽刀,横架在张副书记的脖子上。
“王俊武,你疯了?快把刀放下!”吴红兵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吴秘书长,你来了。”谢天谢地,小武没再叫他“师兄”。
“放下刀再说,你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看看,这是什么?”吴红兵缓步上前,将手里的补偿通知递给小武,“再过一小时,这钱就送过去了。”
小武却不伸手去接,只鼓着血红的眼睛扫了扫,冷笑道:“你们可真慷慨哪。”猛然厉声大喝,“可是还有用么?杨奶奶刚刚死了。是冻死的!”
吴红兵一时语塞。
“人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快放了张书记。”说话的是刑警队的常队长,他刚刚带人赶到,两只手枪一齐对准小武的头。
“玩枪么?”小武冷笑,“从你扣动扳机到子弹出膛的时间里,我能把这个畜生的头切成八块,你信不信?”两个警察稍一迟疑,只见刀光一吐,那把刀转瞬之间又回到张副书记的脖子上。前面桌上的一部电话却被劈成了两半。
“放下枪!”小武喝道。手上一紧,张副书记的脖子就渗出血来,顺着刀锋滴在地上。
常队长收起手枪,高举双手,道:“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们会帮你。”
“叫电视台的人来。我要对全市人民说几句话。这个畜生也要说。”小武想了想,指着办公室里的电视机,又道:“别想骗我,要现场直播,在电视里看得到。”
“好,我马上叫他们来。”吴红兵当场掏出手机,打到电视台。“十分钟就到,千万别冲动。”
他知道闹到这一步,小武已经保不住了,只是不知自己能否全身而退。有多少人知道他们是师兄弟呢?市委应该没有,可是武协一定有。想到这里,只觉胸中鼎沸,五内如焚,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了。
张副书记的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发出牛鸣似的闷叫。
有人叫道:“快放了他,他有心脏病。”小武漠然站立,恍若未闻。
吴红兵主意已定。向前半步,道:“他身上有药,我喂给他吃。他死了就不能上电视了。”
小武瞪了他一阵,另一只手也握上刀柄,一边正握,一边反握,正是侠义刀的架式,道:“好。”
吴红兵慢慢上前,伸手从张副书记的衣袋里掏出药,取出两粒喂进他的嘴里。
他与小武对视良久,听到张副书记的喘息渐渐平静,涩声问道:“你这样做,想没想过家中的父母?”
“我这样做,就是为了我的父母不会走到杨奶奶那一步。”
“你会连累他们。你还年轻,明显是受人教唆。”
“和他们没关系。他们不知道。”
吴红兵轻叹一声,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他们知不知情,有没有责任,不是由你决定,而是由我们决定的。”
“你!”小武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吴红兵依然平静地道:“你看那些故事里的侠士,为什么都是无父无母的人?”
小武口中爆出一声短促的怒吼,吴红兵听出他叫的是:“日本鬼子!”
手腕半旋,刀刃已转向前方,随声而进,向吴红兵的颈项直抹下去。
他的工夫没有白下,这一刀远比吴红兵在烤鸭店里所使的更快,也更准。无论是谁遇上这样一刀,都决计躲不过去。
吴红兵也躲不过。他根本没有躲。当刀锋的寒气刺得他牙关战战之时,他反而向前踏了半步。
师兄!刀将及颈,小武的脑海里蓦然惊现许多往事,眼前这个可亲可敬的师兄,曾经对他关怀备至。霎时间百感交集,手中的刀不禁微微一顿。就在这一顿之际,吴红兵猝然抖出一个钻拳,狠狠打进了他的肩窝。
接着一挑一劈,刀就落在地上。吴红兵拉过张书记急向后退。五、六个警察一拥而上,按着摇摇欲坠的小武拳打脚踢。
吴红兵背转身不再看向小武,心中只有一片冰凉。原来自己的意摄神袭也练成了。
张副书记在医院住了两天。一上班,就下令严查小武的案子。吴红兵一天之内打了三通电话到刑警队,知道小武的嘴很硬,没有招出何人主使,也没有说出与他的关系。
第二天一早,刑警队打来电话,告诉他,小武死了。
虽然不出所料,吴红兵仍然忍不住伏案大哭。哭到衣衫湿透,才起身去看小武的尸体。
小武躺在冷柜里,衣服下面露出道道青紫色的瘀痕。“他是跳楼自杀的。”常队长淡淡地道。
吴红兵紧盯着小武的脸,似乎要把他的形象永远印在心间。小武最后的表情并不痛苦,甚至带着一抹笑意。看来他是去了那个属于他的世界,那里的人真诚淳朴。
可是吴红兵再也看不到那个世界了。
下午去机场接唐书记的飞机。唐书记挽着小黄当先出来,将其他人撇在后面。小黄见到吴红兵,脸上泛红,一言不发地钻进车里。唐书记跟着钻进去,却是一脸狡黠的笑容。
吴红兵坐进副驾驶室,车就开了。眼前的景物倏然一晃,变得诡异而又陌生。
“一定要把女儿送出国去。”吴红兵低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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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 發展得很混淆 正反兩方都表達和發展得不妥切 俠義?
所有的角色 都不夠成孰 都是作者一廂情願下 製造出來的 楊奶奶為何偏偏在那節骨眼凍死? 吳紅兵為何正好跟這事 扯上些這樣的關係 日本選手的打法正入圈套 可不還是作者這樣設計的嗎? 如果做些其他的設計? 如果是吳紅兵自己上場決鬥?
故事的可能發展 考慮得不夠周詳
但最主要 俠義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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