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掰公元年,孔丘三十岁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于是改名叫孔山。
他一直随着名字长大,刚生下来的时候叫孔蛋,长大一点叫孔凳,然后是孔桌,孔柜,孔屋,孔丘,现在是孔山。
他没有考虑下一个名字该叫什么,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达到另一个高度。他对现在的高度十分满意,因为他已经能把大地上的人群视作一团乱转的蚂蚁。蚂蚁们只能仰视他,敬畏他,而不敢生出半点与他平起平坐的奢望。
孔山走进人群,就像步入蚁群,集市上的人流在转瞬之间散得干干净净。孔山侧着身小心地挤进逼仄的街道,一面留神躲避两边的建筑,又要尽量少踢几个小贩的货车。他踏着考究的步法迤逦着走去,人群在他走过的地方又钻出来,在他前后形成一段无人的空区。孔山叹了口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然后拿出竹简把这句话记下来。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地快。西斜的太阳推着孔山的影子量过一块块石板,推向集市以外无限的远方,然后浅浅隐去,用神秘的暮色把这个世界掩饰起来。孔山从街的另一头踱回,优雅的步伐一点都没有乱。可是他的心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踏实,因为心脏下面的那个地方早就空空如也了。忽然,他眼睛一亮:一个晚归的小贩正忙着收拾货物,心里盘算着这一天的收获,到他注意到孔山的靠近,已经没有时间逃避。孔山低头看着他,带着先知者那种独特的怜悯,问:“你知不知道,人生的目的何在?”小贩浑身发抖,说不出话。孔山就自己接下去:“我认为人生就是等候死亡的过程,你觉得呢?”“唔,唔,嗯,你说的……很对,很对,太对了。”小贩有些语无伦次。于是孔山笑了,他亲热地捏住小贩的衣领,把他提到自己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然后把小贩塞进嘴里吃掉。
孔山的大名响彻了整个鲁国,于是他的生计日渐艰难。他又梦见了父亲,父亲对他说“到外面的世界去闯闯吧”,于是他决定离开鲁国,去其它诸侯那里施展自己的抱负。他带着一大包竹简从一座城池游荡到另一座城池,又从一个国家流浪到另一个国家。他认识了越来越多的人,却越来越难以找到合适的人来传承竹简上的思想。直到这一天,他遇上了墨翟。
在鲁国以外的地方,墨翟的名头比孔山响亮得多。这不仅因为他有一套别出心裁的理论,一个如臂使指的组织,也同样因为他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很多人认为,后面这个原由比前两个加起来还要重要。墨翟站在原野上,他的徒众黑压压地列在身后,像森林、像岩石,像大地上自然存在的附属物一样和谐、一样凝重。今天一早他的剑发出了一声莫名的长吟,于是他知道一个劲敌已经近在眼前,于是当孔山踏动着大地拖曳着黄昏一同辗压过来的时候,墨翟的心静如止水。
“你是谁?”“我是孔山。”“孔山是谁?”“来教化你的人。”
墨翟不愿意被人教化,他从来只喜欢教化别人。所以他的瞳孔收缩至一点,拔剑,趋前。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剑,常常能够洞穿敌人咽喉的一剑,今天,刺的却是敌人的小腿。他运剑如虹,发足如风,可是在离目标还有十六步远的时候,墨翟感到肩膀一沉,然后就再也无法迈步。
他反应很快,急速举剑上撩,可是终究差了一个须臾,让孔山的手指完整地抽了回去,他自己的下半身却被牢牢钉进黄土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了。然而他并不打算认输,那不是一个光荣的教化者可以选择的结局。他双臂环抱,剑尖上指,准备向对手的后续攻击还以颜色。孔山看了他一阵,笑了,越笑越想笑,后来不禁咳嗽起来。但是墨翟并不理会,他只是着着他的剑,听着他的剑,他的心灵已经和剑融为一体,甚至身后一群徒众的惊呼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孔山的大笑渐渐止歇。他想到了以至柔克至刚的门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孔山在竹简上记下这一句,然后伸手解开了裤子,对准栽在地里的对手和那柄寒光闪烁的长剑。
墨翟的剑很快,也很密,既能挡住战场上的万箭齐发,也无惧于江湖上的牛毛针筒。所以他一直在教化世人,从来不会被别人教化。所以他有足够的信心将自身的安危托付在这柄剑上。然而这一回,他遇上了孔山。当那股激烈浑浊而带着怪异气味的水流从半空戳将下来的时候,墨翟深深省起自己错得多么厉害。脚下坚硬的黄土很快变成了稀软的沼泽,使他得以拔出双腿,远远逃走。他从来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但他只能接受,世上有些事情比死还要可怕。
从此孔山成了天下最有名的教育家。他离开这片原野的时候,身后已经跟了几千名门徒和拥趸。他带着他们周游列国,给他们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然而他发现他们对此兴趣索然。他们到底想学什么?孔山不知道。他只能把记在竹简上的想法倾囊相授,既然三餐有了保障,也就不再在意学生们的口是心非了。一路上他的队伍渐渐缩小,很多人凭空消失。那些表露出去意的人往往消失得最快,所以剩下的人对他越来越是忠诚,越来越像一群忠诚的狗。
许多年后,年老的孔山回到鲁国。他一辈子都没有达到另一个高度,所以到老还叫孔山。这一阵他常常梦到父亲,父亲伟岸的身躯和凌厉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震慑着他的心灵。临死的时候,他对学生们说:“我一生向着父亲指引的方向寻觅,可是一无所获。以后你们要继续探索,完成我未竟的事业。”门下剩余的七十二个人认认真真地记下孔山的遗言,看着他们一生敬畏的老师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等了许久,确信那颗伟大的心脏再也跳不起来了,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拔出了刀——他们原本就是一群刀头舐血的汉子。一刀,两刀,三刀,四刀……头面,躯干,四肢,尾巴……七十二名弟子筋疲力尽地掷刀大笑的时候,孔山已经变成了孔酱,糊在地上,渗入地底,再也不能东奔西走地教化众生了。
后来,弟子们仗着孔山的名头,纷纷混出了名堂。于是他们又把孔山捧起来,包装成了大成至圣先师。随着学术的日渐兴旺,孔山的履历生平、一言一行都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例如,后世的学者发现竹简上有一段话:“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就推断出孔山的父亲名字叫龙。孔龙。
(完)
说明:这是我在大江五年构思的故事,后来写《巨毋霸传》的时候挪用了一些情节。因为题材相近,已不值得再写,只是把框架粗略地搭完。本来是要查一查《论语》,装饰一些语录进来,现在就免了。
本文构思借鉴了天才猫的《组织改造火星人》和卡乐维诺的《恐龙》。
于20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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