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9-28

噬II《犬天下》

耳中听得尖锐的啸声渐渐远去,褚安平从半尺余厚的浮沙里探出头来。铺天盖地的黑风已然停了,四外的景物又现出清晰的轮廓,可是那几座熟悉的沙丘却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举目望去,只有灰色的天,黄色的沙,在稍远处浑成一体,似乎这世界上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部属呢?马匹呢?军旗呢?大帅呢?黑风刮起之前,褚安平是左宗棠麾下西征军中的一名管带,正带领几十名兵勇巡游在大军侧翼,不意大漠之中黑风忽起,霎时间日月无光,乾坤挪易,连部属和坐骑都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潮水似的狂沙埋了起来。

幸好水囊仍在腰间,怀里也留着几块干粮,此外还有一柄腰刀和一把火铳。天上隐约可以看出太阳所在,时辰应是正午。褚安平将两只靴子里的沙粒倒空,对着太阳算准方位,径直向西行去。心中默计时刻,每过半个时辰向太阳那边偏过一点,保持西向,以免在这无边瀚海之中走成一个圆圈,最终饥渴而死。

这般走了两个时辰,日已西垂,西北方终于露出一抹浅色,再走近些,看出是一片绿洲。他知道沙漠中有海市蜃楼奇景,并不欣喜,仍是稳步向着夕阳行进。行出数里,绿洲转到正北,这才确知不是蜃景,转而向北,天色渐暗时来到一座大城之下。

城门左右各有一名戍卒,远远看去面黄发黑,并非蛮夷。走近再看,装束却全然不类中国。最怪的是这两人守在城门两侧,却不站立,而是以双膝跪在地上,两手据地,似是准备纳头参拜一般。戍卒见到褚安平,招呼一声,便有一人四肢着地,向他爬了过来。看那戍卒肢体健全,行动敏捷,不知为何竟不会行走。爬到褚安平身前,坐直了身子,张开口,却是“呜——汪!”,发出一声脆生生的犬吠。

褚安平颇通回语,这些年追随左宗棠,于英法诸夷的语言也略有所闻,不意来到这座怪城,人口中说出的话语竟与犬吠相似。正自迟疑,却又听那戍卒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到我们大犬国来?”

原来他毕竟会说人话,虽然西音浓重,终究能够听懂。褚安平心中大喜,忙道:“在下是大清西征军管带褚安平,遭遇黑风才流落至此。在下孤陋寡闻,实不知大清疆域之内还有个大犬国在。”国中建国等若公然叛逆。左宗棠此行是去收复新疆,若是听闻此处出了个大犬国,少不得顺手将它灭掉。

那戍卒也听不出他话中的骨头,道:“既然如此,便随我进城,往驿馆安置。”转身向另一戍卒“汪”了一声,仍是四肢着地,引着褚安平向城中行去。城中市肆颇见繁华,街边店铺点着灯火,都还没有打烊。街上人头攒动,有人便像那戍卒一样伏地爬行,不知是否遭了膑刑。幸好大多数人仍会以双足直立行走,直行人遇到爬行人往往让在一边,免得踢到他们头脸。

忽然前头一阵骚动,立着与趴着的行人纷纷闪向两边,让出一条道来。凝神看去,冲过来的并非什么车马,而是一条半大的小狗。那狗趾高气扬地小跑而来,甩着舌头左顾右盼。褚安平方待看个仔细,身前那名戍卒却霍然人立起来,双手揪住他的衣襟,猛力将他拉到路边的人堆里去。

“原来你竟是会走,却为何总是爬行?”见那戍卒将他拉到路边,仍是趴下去四脚着地,禇安平不禁大惑。

戍卒回头似是白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道:“我亦不知你那大清是在何方。我大犬国原不留意你那等化外的小邦。但你既来了,便要省得大犬国的规矩。这规矩说来简单,便是四个字:权贵人间。你可明白?”

“权贵是到处都有的,却不知何谓权贵人间?”

戍卒哼了一声,又说一遍:“是权贵人间。权贵,人间。”禇安平咂之再三,才明白他说的是“犬贵人贱”四字。

果然听那戍卒续道:“在这大犬国中,乃是以犬为贵,以人为贱。人见了犬便要行礼避让,切不可乱了尊卑。便是在人当中,似我这般犬行吠语的,也要强过那些直行人语的。”

褚安平险些笑出声来,问道:“如此说来,贵国的皇帝竟是犬类了?”戍卒答道:“你那等蛮夷番邦才有皇帝,吾国的帝制是早就革除了的,一向由大统领掌管国事。大统领何等高贵,何等慈爱,自然是犬才作得。你道我等卑贱之极的人类,还作得了大统领不成?”

褚安平心中暗笑,又问:“然则大统领想必不通人语,它以犬吠发号施令,人又如何听懂?”戍卒答道:“细心体味便听得懂了。你有所不知,这犬实是天地间完美的物种,其吠叫之优雅精妙,又岂是粗陋之人语能达万一?”说罢曲项向天,学了一声悠长的犬吠,褚安平听着,只觉背后一股寒意直透上来。

说话之间到了驿馆,戍卒操着人犬混杂的话语向驿馆的掌柜吩咐几句。掌柜是个直立人,约莫四十上下,只是毕恭毕敬地唯唯答应。戍卒吩咐完了,转身便走。掌柜稍一踌躇,从柜台下面拣出一把磨秃的苕帚,紧追几步送到戍卒身前。戍卒连忙接过,笑了几声,将那半截苕帚扎在腰后,左右甩上几回,有如长了条狗尾巴一般,得意洋洋摇摆着去了。

驿馆掌柜倒是有些见闻,听得褚安平是大清将士,客客气气地将他让进里面一间大堂,五六个商人正在围桌进餐。那些商人都是外间来的,有两个正是清人,一个姓章,一个姓罗,见了褚安平颇感亲切,招呼他过去坐了,劝酒劝食。褚安平也不多礼,放开喉咙吃喝起来。席上胡商之中有一个名叫阿里不提,先前曾到过此地,便对众人讲述这大犬国的轶事。

原来这大犬国僻处沙漠深处,向来人迹罕至。偶有商旅遭遇黑风迷路至此,再来寻觅时却往往失其所在。只因影踪缥缈,古书中提及,便叫作拆挪国。此处风俗本与外间无异,以人为主,以犬为畜。不料七十年前,不知哪里来了一队蒙古骑兵,冲到这拆挪国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此间百姓夙性仁善,无力抗敌,眼见就是亡国灭种之祸。“便在这时,你猜如何?”阿里不提问道。

褚安平略一沉吟,答道:“莫非是犬救了他们性命?”

“不错。此间有个马老汉,养得两头巨獒。马老汉日间被贼兵杀害,两獒便于夜间偷进营去。贼兵一来轻敌无备,二来不知来者是狗,一夜之间八十余人被杀得干干净净。强敌既去,百姓感念两獒恩德,便将它们养在王宫之中,锦衣玉食,悉心侍奉。”

“纵然两犬杀敌有功,好生豢养便是。却如何奉犬为尊,人反而居于下位?”听褚安平如此问道,阿里不提看了众人几眼,还是摇了摇头。

却听驿馆掌柜接口道:“初时确是如此,但时日久了,敝国百姓渐渐从犬性中感悟出天地之大道,明白最卑贱之犬其实竟是最高贵之生灵,其贤其能,远在吾人之上。就马老汉的一双圣獒而言,拯民水火是为大仁,不背故主是为大义,以寡当众是为大勇,狙击克敌是为大智,举国上下更无一人比得。若无二圣,我等身死族灭,更无遗类。倒是奉犬为尊以来,上有圣犬英明领导,下有草民衷心拥戴,吾国才得以民富兵强,举世钦仰,内修德治以安百姓,外振声威以伏万国,这一番盛世,实是亘古未有。”

褚安平等人对望几眼,并不答话。心下均知这一座小国勉强堪比大清之一县,说什么“举世钦仰”、“以伏万国”,无非夜郎妄语罢了。看那掌柜神色木然,也不知这番鬼话是否发自真心,倒是将这一大篇文绉绉的字句念得略无窒涩,颇像是早就背熟了的。

褚安平道:“难怪那许多人明明会走,也要四脚爬行,想是以犬为师,企望将来变成一条犬吧?”

掌柜长叹一声,道:“人变为犬之事,向来不曾听闻,只怕今生难以指望。然则西洋新学以为人、犬皆源于进化。猿进化而为人,乃是经过数十百代的修行,人再进化而为犬,又不知要修行多少世代。进化虽然艰难,结果却是定了的。犬行之人自也晓得今生变不成犬,其行犬步,操犬语,是指望扮得熟了,来生得以投个犬胎吧。”

“然则足下为何不习犬行?”

掌柜的脸似乎红了一下,支吾着道:“此事其实极不容易。小人只恨当初年少无知,坐失良机,如今老了,时不再来,实在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啊。”说罢告罪一声,摇摇头踱了出去。

阿里不提待掌柜离开,悄声对众人道:“那两獒歼敌之事甚是蹊跷,向来有人传说是百姓自己组了一队死士,拼死夜袭敌营,敌人尸首上也尽是刀剑之伤。只是这支队伍不知如何起了内讧,争功不下,不得已将首功归于马老汉的两獒,后来犬贵人贱,再持此说者都以叛逆论斩,渐渐无人知晓了。”

众人本不关心异国是非,唏嘘一阵,商定明日往集市办些货物,后日便启程前往迪化。褚安平欲与他们同行,商人自也乐意。计议已定,各自歇下。一宿无话,此起彼伏尽是吠月之声。

次日起来,吃过早饭,便往街肆中游去。此处物产近于西域,无非是些葡萄苜蓿、皮鞍铁鐙之属。街中间或有狗逡巡来去,人类见之,无论立者伏者都要避开肃立。那狗大多毛色光鲜,身躯肥硕,见了肉食摊贩,便凑过去嚎叫一声,待肉贩切下一大块肉来与它,才委蛇而去。街边商贩多是直立,犬行之人也往往取了便走,并不会钞。

褚安平与众商人低声谈论,此时天气转寒,正是进补狗肉之时。那些大狗如此肥硕,无论带到中土西域,定然卖得好价钱,明日离去时顺手牵上几头便好。众人心知这番计议倘若被人听到,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只是身处这犬国异域,所见一派妖风邪气,若不如此说笑一番,只怕不多时便要打起寒战来了。

这般边说边逛,忽见满街男女都集向北方,拦住一问,却是要在今日选举一名统领。褚安平也听过花旗国任官之法,由数人竞争一职,最得百姓拥戴者任之。心中向往已久,总道此事远离中土,不意在这沙漠之中竟逢其会。向同伙商人约略讲解几句,劝得他们一同随着人潮去看热闹。

经过两个街区,来到一方广场。场中搭了三尺多高的木台,四个犬行人踞于台上。广场人流渐满,却是趴着的多,直立的少。忽然台上四人同时发出一声吠叫,台下无数犬行人听得,亦是同时大吠一声,顷刻之间将广场上的嘈杂压下去了。

台上又是四人齐吠,这一回极尽曲折之能,久久不息。褚安平在军中也曾养过军犬,知道犬于饥饱喜恶之时的吠声各不相同,却也不过三五种类,此刻台上四人的吠叫抑扬顿挫,倒似真比人语还要丰富几分。环顾周围,众人皆是肃容默立,不知于这番犬语领会得多少。

吠声中止。台上一人终于说起人语:“我大犬国自蒙圣犬庇佑,大统领教诲……”林林总总说了许多歌功颂德的言辞,半晌才到主题,“今日在此选出北城区统领,统领之职如民之父母,须公忠体国,率领百姓遵从大统领的教诲,早日将我大犬国之人都改造成犬,再以圣犬的恩泽解放天下万国,建立一个大犬世界。”

看来此人就是统领一职之候选者了,台上另外三人当是他的对手。褚安平知道花旗国竞选者须得公开演讲以争民心,想必大犬国也是这般。只是此人口若悬河言不及义,未必便可争得多少支持。且看另外三人如何说话。

果然边上另一人上前开言,说的却是:“蒙圣犬庇佑,大统领恩准,今次北城区统领的候选者是——”后面接了一段犬吠,褚安平听得一怔,才想到那是候选者的名字,正疑惑间,只见一条通体黑毛的大狗“噌”地跃上台去,转过身居中一坐,清脆地叫了两声。

褚安平不禁暗骂自己糊涂,此间既是犬贵人贱,统领之位自当由犬出任。但不知犬国百姓如何从几条犬中择贤而举,难道要比拾木棍、钻火圈之类的把戏不成?打定主意静观其变,先看看另外的候选犬是什么嘴脸。

却再也不见他犬上台。只听台上又一名犬行人道:“候选者已经来到,现在开始选举。尔等可即呼唤欲选之犬名,声大者即可当选。”台下一众犬行人同时开口,一遍接一遍地高呼台上那犬的名字,声似雷鸣,却出奇地齐整,似是早就排演了数遍。

欢呼声中,台上黑犬就此当选为北城统领,坐在那里顾盼自雄,呜嗷怪叫,其吠声与褚安平的军犬仿佛,远不若先前几个犬行人那般变化多端,吠了一阵便也停了。选举仪式便此结束,广场众人各自散去。褚安平心中失望,与同伙商人提及魏源记述的花旗国选举之事,众人听他乐道于“公举贤者更代,不世及,不久任”云云,以适才所见参之,不过一笑而罢。

且笑且行,天色渐晚。转过一个街口,忽听一个娇嫩的声音哭道:“娘,膝盖跪得好疼,让我站起来吧。”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趴在地上,双膝各绑着一块牛皮,正在练习犬行。边上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厉声喝道:“怎么又忘了?不是这样说!”

少女低头想了一想,开口先学了一声犬吠,又哭道:“娘,让我站起来吧,我不会爬着走路。”

“混帐!”那妇人骂道,“不学会犬行,如何作得犬类,如何在这大犬国立足?难道一辈子像你爹娘一样抬不起头来,受人白眼?今日你若爬不完这条街,仔细你的皮。”

少女无奈,只得哽咽着向前爬去,两串泪珠从腮边滑下,倏忽落入尘土。褚安平等人摇摇头,转身行出几步,忽然行人四散,又有一条巨犬迎面行来。褚安平等也避在一边。巨犬将要过去,蓦然看到那伏地爬行的少女,“呜噜”一声,径自冲到少女身前,在她身上嗅上一嗅,咬住她的裙摆,哧啦一声,将裙子撕下,露出半边雪白的屁股。在她惊叫声中向上一扑,巴在她背上,甩尾送胯,竟而就地与她交媾起来。

那少女身形纤弱,被巨犬牢牢按住,分毫反抗不得,只有撕心裂肺地哀号。那妇人站在一边,见女儿被那畜生抓得鲜血淋漓,不知是否吓得傻了,竟然纹丝不动,一声不吭。褚安平怒发冲冠,手按刀柄,正要冲去救人,却被左右几个商人死死拽住,一边叫道:“管带不可造次,切莫惹出事来。”

褚安平更不答话,发力一抖,将几个商人抖得东倒西歪,眼见便可挣脱,却听那姓章的清国商人凑近来低声说道:“管带,你救得她一时,可救得她一世么?”

褚安平闻言猛醒。看街上众人,只寥寥几个木然观看,大多数仍然自行其是,对这一幕人间惨剧竟是视若无睹。听得那少女的哀号渐渐低沉,终于变成呜呜啜泣,被那巨犬的喘息声盖住了。章氏又道:“番邦有番邦的体例,我等终是外人。这档事便是大清皇帝也管不得的。”褚安平知他说得在理,不忍多看,觅路迳回驿馆。胸中烦恶,将街中石板踏得通通作响。

经此一闹,商人也无心再办货物,跟着他转回驿馆。众人坐向一桌,谁也不想说话,只顾一碗接一碗地饮酒。边上一桌新来了两个客商,正在听那掌柜讲解大犬国的奇异风俗,惊得合不拢嘴。见这厢众人闷饮,其中一个便凑过来问:“不知列位上街,可见得什么奇闻?”

褚安平横了他一眼,道:“我劝二位明日尽早出城,切勿在此逗留。我只盼此刻豁然梦醒,得知世上并非真有这大犬国在。”

驿馆掌柜淡淡地道:“列位客官在外头见了什么,小人约略也猜得到。大犬国的事情,原非外人容易理会。”住了半晌,又道,“欲取之,必予之,若不沾些犬气,如何作得人上之人?小人当初便是想不开,直着走了一辈子,这时后悔,却已迟了。唉……”

褚安平大声问道:“掌柜,你可曾亲眼目睹那恶犬之暴行?你可曾听得那少女绝望的悲鸣?你可想见她家中亦有父母兄弟,此刻闻知此事,岂不锥心泣血?”

掌柜仍是木着一张脸,答道:“我原说外间人不易理会。若非圣犬破敌,吾国数万男女早已落入敌手,为奴为婢,危于朝露,又有哪一个女子能保得清白?且不说如今圣犬英明,国势昌隆,强敌不敢来犯,保全了多少女子,纵是诸君所见之女,虽然伤痛一时,经此一劫便可晋身犬行,此后膝行吠语,谁敢轻视于她?有女如此,人皆以为家门大幸,未闻锥心泣血者。”

褚安平又问:“究竟人有何贱,犬有何能?你可知天下除了你这大犬一国,莫不视犬为至贱的畜生,其食者秽,其居者陋,代代生为役使,死作汤羹。尔等重犬轻人,更欲化人为犬,逆天行事,岂不为天地所厌?”

掌柜道:“天道无常,决于形势。外间人贵犬贱,是形势为之,此间犬贵人贱,亦是形势为之。自来形势比人强,吾辈既生于犬国,体例早定,但须遵行犬国风俗,便可相安无事。外间风俗再好,终究不是我国之物。以人为治,无犬主之,如何行得,小人百思莫解。诸君匆匆过客,罔顾国情,竟欲以数人之力变更我国百年制度,若所谋不成,惹出祸乱,只恐我等身首异处,欲为至贱之人亦不可得了。”

褚安平一时语塞。掌柜又道:“实不相瞒,今日我家小女也上街学步去了,若得侍奉圣犬,光耀门庭,愚夫妇实是求之不得。”褚安平想起街中那妇人的神态,知他所言非虚。既无言以对,更兼酒意上涌,向众人道声安歇,回房倒头睡了。

朦胧中听得外面甚是嘈杂,倏忽醒转,约莫已是二更。起身出房,只见大堂灯火通明,众人俱是一言不发地围桌而坐,掌柜面如死灰,坐在那里不住发抖。却又有个妇人坐在一边哀哀哭泣,走近几步,就着灯光看去,哭泣者竟是日间于街中所遇的妇人,心中震动,不禁“啊”了一声。

章姓商人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事有凑巧,原来日间所见即是掌柜的千金。我等走后,那恶犬兽欲得偿,不知如何,竟又一口咬在掌柜千金的肚子上,将肠子也拖出来了。”褚安平久经战阵,知道肠子拖出来是再也救不活的,回头瞪了掌柜夫妻一眼,低声骂道:“这畜生。”

掌柜之妻正哭得气息不继,听得两人对话,强自哭道:“不关圣犬的事啊,全怪小女太不晓事,临了竟然踹了圣犬一脚。可怜我夫妻作了一辈子贱人,只养得这一个女儿,原指望她晋身犬行,让我二人晚年得些安乐,谁知,谁知……苍天哪,这傻孩子怎么这般不晓事啊。”

姓罗的清国商人忍不住斥道:“那畜生害了你的女儿,你却还替它说话。作人作到这般田地,的确比犬还贱了几分。”

那妇人颜色一变,竟而收了哭声,厉声喝问:“你是何人,如何说出这等杀头的话来?你们这一群坏人来路不明,包藏祸心,挑拨离间,意欲不利于我大犬国—— 啊,我记起了,日间便是你们这几个杀才候在一边,不知对我女儿使了什么邪法,竟让她失心疯了!你们还我女儿来!”号叫着便要猛扑上来,却被掌柜一把拉住,着几个伙计架进房中去了。

掌柜倒已不再颤抖,怔了半晌,挥手叫剩下的伙计也去睡觉。自己举着烛台,向外走了两步,忽然转到褚安平身前,眼睛仍看着门口,压低声音说道:“客官,明日带我一起走吧。”

褚安平不由一愕,再看掌柜,他脸色虽然惨白,却已非复那般木头似的僵硬,似乎多了些许生气。心下了然,问道:“只足下一个人走?”掌柜点一点头,道:“切莫让拙荆知道。”当下各自安寝。

众人满怀心事,不到五更便陆续起来,收拾停当,假作向掌柜辞行。掌柜道:“此去迪化,城北有一条近路,待小人送各位一程。”褚安平道:“如此有劳了。”当先出去,打开驿馆大门,向外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天色仍未大亮。却见驿馆门外,一字排着二十余条巨犬,当中一头,正是昨日当选为北城统领的黑毛大犬。众犬后更有五、六十个犬行人,正对门口围成一个弧形。见众人步出门外,其中一个妇人叫道:“便是这一群奸细!”声音凄厉,却是掌柜之妻。

立即便有数条猛犬直扑上来,褚安平等疾向后退,刚刚退进屋门,掌柜与阿里不提已被恶犬扑倒,咬着咽喉拖了出去。又有两条巨犬迎面扑来,褚安平抽刀在手,使一个夜叉探海式,两犬养尊处优惯了,不知闪避,双双颈项中刀,立时了帐。其余众犬看得心惊,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

只见掌柜之妻混在犬行人中,东走西顾,张牙舞爪。这边罗性商人不禁高声骂道:“你这没心肝的妇人,放着杀女之仇不报,又勾结这些畜生来害死亲夫,如此绝情冷血,早晚也要膏于犬吻。”

那妇人岂甘示弱,也叫道:“都是你们这些外间来的奸细,害死了我丈夫和女儿,死到临头,还要来颠倒黑白,又有什么用处!所幸圣犬庇佑,大统领英明,要教你们插翅也飞不出去。如今我报信有功,已经升入犬行,拙夫与小女泉下有知,定然甚感欣慰。”说罢发出一阵犬吠。

她使不动犬类,却是那一群犬行人攻了上来。可笑他们一意模仿犬类,不但手无寸铁,连拳脚也不会用,只顾跳跃撕咬,片刻之间已有七、八个人被褚安平砍倒,商人多带匕首,不多时也搠翻了几个。

褚安平心知城中恶犬以千万计,虽然一时占得上风,要脱困却非易事。当下收刀入鞘,朗声说道:“我乃大清将士。大清与大犬国素来井河不犯,犬国之事,并不与我等相干。今日受奸人挑拨,竟而兵戎相见,实非我等所愿。眼下双方各有损折,再斗下去,两败俱伤,恐为奸人所笑。且我十万大军就在左近,听得我等遇难,大帅定要发兵报仇,到时管教你这一国肥犬,都变作狗肉火锅。”

这一番话说完,不知对面的黑毛大犬是否听懂,待了许久,黑犬喉中发出一阵“呜呜”之声,边上马上有犬行人叫道:“统领恩典,着尔等立即离开我大犬国,以后再不得回来。如有违抗,格杀勿论。”话音方落,犬与犬行人便让出一条路来。

褚安平带领众人向前走了几步,只见掌柜之妻神色狰狞,蠢蠢欲动,似是不欲干休。心道畜生叵测,正好用你立威。高声道:“今日我等与大犬国冲突,死伤人命,全因这个狡诈妇人而起。此贼婆为一己晋身之便,挑起两国交战,害了十余条性命。此贼婆一日不除,大犬国与我大清国必不能捐弃前嫌。褚某不才,愿诛杀此贼婆,以示和解之诚意。”说话间暗自掏出火铳,抬手一枪,打中妇人面门。

犬群惧他火器犀利,不敢进逼,远远盯着他们离开驿馆。却听驿馆之内惨叫不绝,几个伙计都遭了毒手,也不知为了泄忿还是灭口。

一行人从北门出城,向西行了三日,遇见左宗棠大军。褚安平立即求见左宗棠,禀报犬国见闻。左宗棠闻报大怒,令大军就地扎营,着褚安平带上三千军马,回头攻灭犬国。

褚安平带兵回来,只见沙海茫茫,犬国所在绿洲早已不知去向。来回搜寻几日,终无半点头绪,只得回营缴令。一进大帐,便看到右边壁上挂了一幅巨大的地图,东起西安,西至喀什,山川形势,纤末无遗。在那一片渺无人迹的沙漠之中,用墨笔标着两个小字:拆挪。字迹潦草,牵缠不断,犹如几条黑犬正在追逐厮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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