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20

《神龙摆尾》

这是2010的作品,本是为倪匡奖准备的,不意次年倪匡奖停办了。2012年蝌蚪五线谱网站搞比赛,投去,得了个三等奖。

“不明物体研究所”听起来挺威风,实际只是这样一个光秃秃的山洞。站在洞口随便扫上一眼,洞里那点东西就一览无余了。一张工作台,一套维生系统、两台发电机,还有角落里那一堆灰土土的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的废物。

老桃的新头衔是不明物体研究所准校所长,叫一声也算得上响亮,可是就算叫作司令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在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小行星上研究这一堆无关紧要的废物?

老桃到了这把年纪,早把一切都看透了。说到底在统帅部那些少年得志的娃娃兵眼里,像他这样的老兵油子才是真正的废物,蒸不熟煮不烂,经常违抗命令还一准儿振振有辞。就让他研究那些废物去吧,也算是废物利用了。老桃知道他们准是这么想的。

当然表面上的措辞动听得多,说正值战争紧要关头,这颗小行星上忽然发现了不明物体,疑似外星人造物,经过慎重考虑,统帅部认为需要一个像老桃这样知识渊博、 经验丰富、气度恢弘、指挥若定的学者型军官前往主持研究。这套鬼话用来忽悠三十年前的老桃或许有用,现在的老桃只是打了个哈欠:“好吧,我去。”

所 谓战争的紧要关头已经紧要了十几年,战势胶着近于凝固,好也不会太好,糟也不会太糟。既然说“主持”研究,手下总得有几个人吧?为什么整个研究所只有所长 这一个人员编制?还“指挥若定”呢。这些问题,想必那些娃娃是答不出的。可是老桃也懒得和他们计较。昔日降龙伏虎的豪情早已化作云烟,实在没必要逼着他们 承认这个差使纯是给他养老解闷。

话说回来,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能在这样一个远离前线的小行星上养老也不失为一件美事。这里补给便捷,杳无人迹,要不是工作台上的显示屏不时播放着各处的战报,老桃几乎要把那场烦扰了三十多年的战争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先到工作台上鉴了到,再补足了氧气,脚下轻轻一点地,飘到那堆废物近前。那是一堆由既短又细的杆状物铰接起来的东西,铰接关节都能活动,大约占据着一个立方米的 空间,表面有许多细杆向外翘着,好像矜持女人的兰花指。老桃拈起一根细杆向上一提,不费什么力气就把那团东西拔高了一截,放开手,它又缓缓地落回去,恢复原貌。

不出所料,这团不明物体根本没什么研究价值,往大里说是件机械,往小里说是件玩具。然而,既然统帅部郑重其事地将他派来,他就得忠于职守地假戏真做。规则就是这样,一旦违反就得上军事法庭。至于在规则的限度之内把事情做得一团糟,就绝对不会受人责怪。

所以他回到工作台前,开始按照标准格式写他的第一份报告:不明物体为杆状构件铰接而成的空间网状结构,经扫描,共有8762个杆状构件,6891个球形铰接点。化学成分与山体岩石相仿,总质量为283.14千克。

至于可能的用途,就可以发挥一下了,怎么写都不会上军事法庭。老桃写的是:1、某种外星人的锁子甲;2、某种结构力学分析教具;3、某种化学结构模型。4、连杆。

想到“连杆”这个词让他怔了一怔,毕竟这个词属于他还年青的那个时代。依稀记得,当时的人将连杆用作机械设计的基本模型,由此设计出特定的运动轨迹。那些老学究们构造了极其复杂的连杆结构,据说只要搬动一下,无论多么复杂的曲线——例如人的签名——都能逼真地呈现。

后来发明了步进电机,连杆就没有用了。只要在每个座标轴装上一个步进电机,平面运动装两个,空间运动装三个,输入每一维度的分解数据,一开动,随便冒充哪位司令的签名都变得易如反掌。于是连杆惨遭淘汰,和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学究一起退出了历史舞台。

对 他们的遭遇,老桃感同身受。作为一名准校,他实在太老了。与他同时代的军人要么高升,要么阵亡,要么先高升再阵亡,老桃几乎已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准校。战势 永远胶着,英雄已经垂暮,当年学到的知识日渐老化,与新的时代格格不入。而格格不入的又并非只有知识而已。写完报告,微微一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会想 起 “连杆”这个词来。

统帅部的年轻人应该不会知道连杆了吧?那就去查查古书,古老的知识还是很有用处的。老桃回头看看那一团不明物体,六千多个节点,还都是球形铰接,各有六个自由度,如果这是连杆,连当年最有经验的老学究也会感到头疼吧。那么它是谁造的,难道是某一伙外星人在向我们炫耀 他们的技术?若是这样,我们就给他们看看步进电机,让他们明白对于过时的东西,再怎么辛苦钻研也是白费。

再作一遍详 细扫描,那堆连杆里没有电路,没有放射性,也没有特殊的微观结构,表面光滑,连点花纹也没有。看来它除了连杆什么都不是。老桃拈起连杆表面的一根细杆晃了 几下,整个系统都跟着晃动起来。用力轻一些,那些细杆依旧略无阻滞地晃着。看来铰接处的润滑良好。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在地球上,没有摩擦的磁性铰接也已 经是很多年前的技术 了。

玩了一会儿,渐渐有了新的发现。原来拈着一根细杆上下摆动,所有突出于表面的细杆也跟着上下摆动,画个圈,所有细杆也会画个圈。会不会是一件玩具呢?地球上的孩子们应该喜欢。

老桃早就不是孩子了,但他还记得自己的童年。他喜欢会动的东西,特别是会根据指令运动的东西。从驯服的小狗到上了发条的玩具,再到电子游戏机,然后是电脑。 这些玩具接受的指令越来越复杂,对指令的执行越来越精确,让人感到可以控制它的一切。于是,在大战爆发之前的几年,老桃成了一名程序员。

他写的第一个程序很简单,从字库里找出一百个笔画最多的汉字,把每个字输出一万遍。看着被汉字挤得黑乎乎的屏幕,老桃笑得很开心。那是小学时被罚抄写生字留下的阴影。

这也是他认为孩子们会喜欢连杆的原因。他去仓库里转了转,居然找到几枝笔和一沓白纸,看来这个仓库也有些年头了。老桃把纸铺在地上,再把笔绑上连杆的几根兰花指,仔细调整好连杆的姿式,然后拿起一枝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

不出所料,另外几枝笔也一同动了,在各自的纸上画出一个圆圈。老桃哈哈大笑,决定借助这套精巧的机械发表一些震惊世界的文字,凝思半晌,心中豁然开朗,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于是每张白纸上都多了一行铁划银钩的大字:hello world。

老 兵总会想办法让自己轻松,因为紧张的人特别容易送命。老桃抖擞精神,很快赶完了明天交给统帅部的报告。报告称:这套连杆系统很可能是外星小朋友写家庭作业 的必备工具——复写机。可以想见,外星的学校里每个班级每天负责写作业的只有一个学生,他只要写好自己的作业,全班同学的作业也会一字不差地大功告成。

那么这套机器能用在考试上么?那将是后天报告的内容。

为了让统帅部体会他工作的严谨,老桃特地打开摄像机,来拍摄一段写字的视频。写些什么呢?当然是展现决心鼓舞士气的话。老桃年青时读过不少诗词,这些掉书袋的事情从来难不倒他。稍加思索,振笔直书,几张白纸马上现出同样的字迹: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不 对,不对,怎么写出这么丧气的两句诗呢?要积极一点,振作一点。再来,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味道还是不对。再来,可怜无定河边骨……唉,还是 算了,看来一时想不出恰当的句子,何况写出的这么多字已经足够交差。老桃把拍好的视频传上去,转身钻进维生系统,脱下防护服,舒舒服服地睡下。

一觉醒来,天色仍是半明半暗。这颗小行星几乎没有自转,阳光从洞口斜照进来,也几乎还是昨天的长度。起来看看战报,第六战区被敌人突袭,第八战区焚毁了敌人 的补给,每天都这样小打小闹,这一仗真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回头去看那堆连杆,却感到不大对劲,它好像比昨天长大了一点。

老桃拿起扫描仪,重作一次扫描,连杆中的杆状构件已经增加到10256个,铰接点是8707个,而质量已经增长到319.34千克。它是怎么长大的呢?看看四周的岩壁,并没有增损分毫,可是连杆中的物质却实实在在地增加了。

昨天那几枝笔仍然绑着,老桃试着写了几个字,连杆依旧忠实地复写出来。只是伸出来的细杆比昨天多了些,随着他笔势的起落整齐划一地挥舞,样子很是可笑。

老桃没有笑。在他的知识范围内,这堆连杆绝对不可能凭空长大。他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将昨天和今天的扫描结果一齐呈上统帅部,同时心里也很清楚,统帅部很可能又把这件事当成他无中生有的故弄玄虚。

报 告传上去,没有回应。看来那些年轻人正在为第六战区和第八战区的麻烦犯愁。直到下午才接到指令,却只是让他继续研究。没过多久后勤部门送来补充物资,居然 有一百枝笔和一大箱白纸。统帅部心放得宽,老桃的心就放得更宽,反正还看不出那堆连杆会长成一个吃人的妖怪。他把白纸铺开,为每一枝伸向地面的细杆绑上一 枝笔,打开摄像机,挥洒自如地书写起来。

当年有一个说法,练习书法能延长人的寿命。老桃小时候也似模似样地练过几 天。可是没练多久就开始使用电脑,在键盘上敲出来的方方正正的宋体字硬是把他的半笔好字废了。想不到事隔数十年,又有了提笔写字的需要,更妙的是每写一笔 都有另外几枝笔在亦步亦趋地临摹,好像自己已经是个誉满人间的书法大家。老桃收拾心情,正襟危坐,回忆着当年临过的字帖,以悲天悯人的情怀一丝不苟地写 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样过了几天,连杆每天都在长大,已经占据了小半个山洞。老桃肚子里那点墨宝早已搜刮干 净,现在每天写的都是工作台上显示出来的战报。第一战区发现敌人异动,第十六战区换了司令员,和去年或者前年的战报没有多少差别。不过他的书法倒是日见遒 劲,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沧海凝清光,汪洋恣肆之间,但恨无过王右军而已。

又是一个清晨来临,连杆又长大了一块。扫 描一下,它的构件数已经超过了十万,质量也接近三十吨了。老桃照例把扫描结果传上去,又拿起笔来抄写今天的战报。第一条战报说总司令视察第五战区的一所医 院,问伤员有什么需要。本来按照剧本,伤员应该说需要一个伤愈之后重返战场,再立新功的机会,可是这回不知出了什么纰漏,那个愁眉苦脸的伤员需要的竟是一 张回家的船票。总司令背熟的台词当场脱线,支吾几声便转身走了。

老桃抄完这段,不忘加上自己的评论:再好的剧本也离不开合格的演员,下次不能再用这些临时演员了,他们实在太不敬业。写完放下笔,回头去看下一条战报,眼角余光所及,自己放脱的那枝笔似乎又动了几下。

凝神细看时,笔已经停下,但笔下的纸上却出现了新的字迹。一共是两个字,第一个是“日”,第二个是“上”。日上?日上三竿?老桃确信自己没有写过这两个字, 但从笔迹看,这两个字的确出于自己的手笔。再看另一枝笔下的纸,也多了两个字,一个是“暮”,另一个是“使”。再看一张,多出的两个字是“乡”和“人”。

用连杆写了这么多天,还是头一回发现每枝笔会写出各不相同的内容。尤其古怪是,这些文字与自己无关,是连杆主动写出来的。看来这堆连杆并不只是个简单的复写机,统帅部有必要立即了解这个情况。他把十枝笔下的纸张抽出来,依次排在桌上,端起相机正要拍摄,却猛地呆住了。

十张纸上的字迹都是他的笔体,从左向右横着看去,分明写着: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放松,再放松,紧张的老兵容易送命。老桃心头狂跳,作了几回深呼吸,慢慢平复了些。再看一遍,十张纸上确然无疑地写着那两句诗,这确然无疑是连杆的杰作。

将十张纸拍下来,和报告一起传上去。回头再去握那枝绑在连杆上的笔时,老桃的手不禁有些颤抖。再作几回深呼吸,抓起笔,写“日暮乡关何处是”,停下,等了好一阵,连杆没有更多反应,只是一如既往地将这七个字复写在十张纸上。

能 够再现的现象才有研究价值,这是最基本的准则。也许报告写得太轻率了,可是再看看连杆的字迹,他实在无法抱有半点怀疑。胡乱抄了几条战报,连杆并无异动。 老桃忽又想起第一条战报,难道是伤员的思乡情绪触动了连杆?马上翻回那条战报,重抄一遍,连自己的评论也一字不差地重新加在后面。

放开手,注视着连杆的十枝笔,一秒,两秒,笔果然动了!在笔下的十张纸上,又一次写出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十四个龙飞凤舞的桃体字。

这堆连杆不只是复写机这么简单。它能理解战报中隐藏的情绪,又能从早前输入的内容中选取适当的字句作出评论,这说明它具有相当的智能。至少,在它成长到三十吨重的今天,它开始具有智能了。

统帅部对这一份报告不置可否,依旧让他继续研究。这也难怪,所有人工智能专家都去琢磨灵巧炸弹了,要对付这样一堆无关宏旨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老桃还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老桃年青时也做过人工智能,那是一个放在聊天室里的机器人,有人进入聊天室,它就会和人打招呼,倘若别人对它说话,它也能回复一些简短的字句。但它的回复都是由输入的词汇演绎出来,绝对无法从一段词汇全不相关的战报中领会出符合预先存储的诗句的含义。

难 道连杆的智能比他的程序还高?难道这一堆积木的运算能力比他那台电脑里的大规模集成电路还强?毕竟它只有十万多个构件,远不能与一块芯片所含逻辑门的数量 相比。老桃对机械并不在行,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力量操纵着连杆写出那两句诗,他打开扫描仪,将连杆的三维结构投射到工作台上,回头再把那条战报抄写一遍, 连杆又开始自主输出,从屏幕上可以看到它内部的每一个运动细节。可是要分析受力,电脑就罢了工,数量如此庞大的球形铰链毕竟超出了电脑的运算能力。

老桃只能从屏幕上看出一件事:在他写字的时候,只有另外九根绑了笔的细杆跟着他书写,其它伸出来的细杆全都纹丝不动。他记得清楚,最初的情况不是这样的。

现在可以肯定,连杆的智能的确在增长。它已经明白哪些运动有用而另一些只是徒劳。那么,它在纸上写出的诗句就更不可能只是巧合了。

这是一台机械计算机。老桃在最新的报告里作出结论。

在“机械计算机”这个合成词里,至少有一半是老桃熟悉的,所以这一判断让他轻松了不少。无论一台计算机在什么样的硬件上运行,它要学会人类的语言,都需要一些特定的模式。何况,此前已经有了成功的经验。

战 报。还是战报。只不过现在输入的战报是老桃编出来的。战事如此惨烈,伤亡如此惨重,教训如此惨痛。对于一个在战场上打滚了三十多年的老兵,将那些信手拈来 的素材稍作加工,就成了比真实的战报更加真实百倍的故事。在战报里,只有人名是真的,而在老桃的故事里,除了人名都是真的。

终 于,在写完一个失踪上尉的妻子寻找丈夫十年未果的故事之后,连杆再次有了反应: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老桃看着连杆一字一字地书写出来,乐得手 舞足蹈。终于可以确定这个陪着自己度过许多无聊日子的伙伴是有智慧的,而且老桃相信它的智慧仍会继续提高,因为它的身躯已经快把洞穴填满了。

这 一堆不知来自何方的岩石质物质已经超过了两千八百吨。密密麻麻的细杆此起彼伏地运转,不知在处理着多么庞大的信息。老桃把他的工作台和维生系统拖出洞外, 将整个山洞让给他的研究对象。反正这颗小行星上没有大气圈和生物圈,却有一个磁场,只要没有殒石光顾,住在洞里洞外并无太大分别。

剩下的都是力气活儿了。老桃用不同的词汇重组同一段故事,以此培养连杆对词汇的理解。不久之后,连杆的成绩已经让他叹为观止,某次他写下“万夫莫挡”之时,发现除了自己手中这枝笔,另外九枝笔写出来的都是“万夫莫当”。在老桃心中,得意之情自是远远多于惭愧。

可是连杆仍然不会回答问题。老桃问它“你是什么?”、“你从哪里来?”、“你怎么会长大?”,连杆就变回复写机,只在老桃写下那些或真或假的战报时,它才会作出只言片语的评论,而这些评论往往恰到好处。

战 报总是大同小异的。多年之前,老桃曾经写过一套战报模板,共有十几种类型,只要把人名和部队番号填进去就可以生成一篇四平八稳的模范战报。就是靠着这套模 板,下笔如神、千言立就的老桃获得了两枚谷神勋章,并由上尉提升为准校。可是后来模板的事被人揭发,上峰震怒,将他的两枚勋章都追缴回去,军衔虽然没有褫 夺,却再也没有升过半级了。

连杆的聪慧也不比老桃逊色多少。某日老桃抄写一条老套的战报,只写了一小半,连杆居然自 行接续下去,将后面的内容八九不离十地补完。看着连杆一笔一划地写出那些光荣正确的官样文章,老桃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在氧气面罩中来回反射,将自己的鼓 膜都震疼了。老桃收了笑声,在纸上画出一个巨大的谷神勋章,马上,勋章变成了十个。

看来战报中已经咀嚼不出什么营 养,老桃就开始回忆和平时期的往事。那时有很多国家,彼此矛盾重重。细节记不清了,只能拣记得的写上一写。再写下去就不像历史,而像是个人回忆录。从参军 到晋升,从战报模板事件到举报上级舞弊,搞砸记者招待会,再到对着统帅部里的年轻人倚老卖老、吹毛求疵,直至被发配到这里来跟连杆作伴。心中百味杂陈,唏 嘘不已。连杆便评论道:知其愚不知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老桃简直要把连杆引为知己了。除 了文字,一定还有别的方法能够与它沟通。他画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画圈是白子,画叉是黑子,开始教连杆围棋。围棋之道易学难精,连杆很快掌握了提子、 做眼、打劫等等规则。开始与老桃对弈,第一盘它输给老桃三十二目,第二盘输六目,第三盘中盘屠掉了老桃的大龙获胜。此后越战越勇,几乎总是能在二百手之内 逼得老桃投子认输。

老桃的棋力不高,却也并不太低。对任何运行在电脑上的围棋程序都能让三子而取胜。这回对上连杆,反而要它饶上三子,而战绩仍是江河日下,直至连杆让他六子,才勉强止住连败的颓势,偶尔赢上几目。

世界上有许多围棋高手,可是绝对没有一个高手能让老桃六子。然而连杆做到了。棋盘上有361个落子的位置,如果按照穷举算法,只要预测三十步就足以令最强大 的电脑崩溃。可是连杆下起棋来好像从第一步就铺好了通往胜利的路,之后落子如飞,任你如何闪展腾挪也脱不出它的算计。难道它真的只是一堆摇摇晃晃的机械? 老桃站在洞外,看着阳光从洞口斜照进去,在扑朔迷离的机械运动间光影轮回,深不可测,不知道其中隐藏着多少奥秘。

蓦地,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围棋最初是为了模拟战斗而创制的。

先民的战斗很简单,如果四个人围着一个人打,被围的人必死无疑。于是有了提子。而被围的一方如果有足够的人数,可以布成一个饱满的圆形阵势,就可以大大提高抵抗的能力,这就做出了一个眼。如果能布成两个圆阵互相呼应,无论面对多少敌人都可以自保无虞。这就是活棋。

今天的战争复杂得多,除了兵力与形势,还要考虑时机、技术、后勤等方方面面的因素,所以今天的兵棋远比古时的围棋复杂,一般要在电脑上进行推演。

能不能让连杆参与到兵棋中来呢?如此庞大的数据不可能用纸笔输入,而多次扫描的结果表明连杆本身的构造与电子电路连半分关系也没有。老桃想了想,画出一个4 乘4的方格,填入0到15这十六个数字,引导连杆每写一个数字就在方格对应的位置点一下。连杆很快掌握了转换十六进制的技能,不仅能找到输入数字在方格中 的位置,也能将老桃点击的位置所对应的数字书写出来。

现在只差一个高速的I/O接口了,这需要统帅部支援。然而老桃 知道,这件事情并不好办。果然,他那篇措辞恳切、声情并茂的报告并未引起上峰的注意,统帅部仍是以战况紧迫为由,让他立足于既有条件继续研究。后面还跟了 一大段三纸无驴的官样文章,连杆只读了开头两句就把通篇仿写出来了。

直接负责这个项目的是柯奇中校,这个人很难打交道,而且他也不一定愿意看到老桃取得突破。再看看别人,沿着名单一行一行地向上搜寻,直到顶部,老桃的眼睛亮起来了,名单最上方的那个人名叫谢廖沙·库佐夫,官职是司令部作战参谋。

这个库佐夫曾是老桃的同袍,因为家世背景爬得很快,现在已经是中将军衔了。因为他的身形特别胖大,在他升任少将之时老桃曾经写诗讽刺他,诗曰:圣主弃忠臣,遗泽显太孙。范垂天下稳,无愧鹤将军。当然没有寄给他看。就算寄了,这个俄国人也不会懂得汉诗的意思。

库 佐夫中将身形虽然笨拙,脑子却并不迟钝,尤其在国际象棋上具有过人的天分。他的世界排名一度达到第六,在军中更是所向无敌。老桃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国际象 棋和围棋不同,在他还年青的时候,电脑国际象棋程序就已经战胜了人类的冠军。但即使最好的电脑程序遇上连杆,恐怕也只有全军覆没的份。

老桃画了张西洋棋盘,让连杆看清楚棋子的摆法,然后再用国际象棋记谱法给它讲解每种棋子的路线。国际象棋有六种棋子,各有各的走法,比围棋麻烦得多,老桃用了两天时间才能开始与连杆对弈,第一盘只走了四十几步,就被连杆杀得溃不成军。

香饵已备,只待金鳌。登入兵棋系统附带的游戏大厅,正好看到库佐夫中将在那里晃荡。老桃向他发出对弈邀请,库佐夫认出老桃,有些不情愿地说:“桃,居然是你?你要和我下国际象棋?我看我们还是下一盘中国象棋吧。”

老桃知道即便是中国象棋,自己也万万下不过他。只是他想不到今天向他挑战的另有其人。老桃从容答道:“将军记性不错啊,还记得我。但是你好像忘记了我的棋艺给你造成的困扰,所以,我特地来加深一下你的印象。”

“我只记得你最会吹牛。”库佐夫再不推辞,打开对局,说“桃,你执白先走。”老桃也不客气,依照连杆的提示将王前兵前进了两格,库佐夫仍是不动,说:“我让你多走一步好不好?”老桃连声冷笑,答道:“先赢了我再吹牛吧,尊敬的将军阁下。”

棋局开动,没走几步,连杆的古怪招式已经让库佐夫连连陷入长考。但他的世界排名终非幸致,苦战到八十多步时终于捉到机会,吃掉了连杆的后,再拼杀二十几步之后艰难取胜。

“我们再下一盘。桃,你居然有这么大的进步。如果你走得慢一点,也许真能赢我了。”

老桃不甘示弱:“如果按照快棋规则,我已经赢了。”

第二盘双方战和,而库佐夫的用时是连杆的二十倍。

“我要去开会了。明天你还来不来?”

“不见不散。”

老 桃很清楚连杆的学习能力。今天能够打和,明天就胜券在握。果然,次日相见,第一盘走到76步,连杆胜。第二盘67步,连杆又胜。此时已是深夜,库佐夫仍然 坚持再下一盘,在他先行一步之后,老桃问他:“将军,我让你多走一步好不好?”库佐夫怒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可恶的准校。”

这一盘,库佐夫虽然连出奇招顽强抵抗,仍是在第62步无棋可走,只好认输。

“桃,你是在用电脑程序跟我下棋吗?你的工作台上不应该有这样的程序。”

“不是。不过我想,没有一种电脑程序能在它手下坚持八十步。”

“它?”

“它不仅会下国际象棋,也很会下围棋。另外,如果有合适的数据接口,我想它在兵棋上也会同样大有作为。

两 天之后,一支工程队来到这颗小行星。他们检测了连杆的细杆,很快试制出一块触摸板的样品。连杆的触觉分辨率是十微米左右,所以每块触摸板的点数可以达到 32768乘16384,而连杆对力度的辨识可以达到65536级。这样每一次点击就可以传输45比特的数据。同样的触摸板一共安装了8192块,放在伸 出来的8192根细杆之下,每根细杆每秒能点击八十次,这样连杆的传输带宽就达到了3.6MB,勉强能够传输兵棋系统的数据了。

输 入的时候需要用一只机械手抓着细杆点击触摸板的特定位置,输出由连杆自己掌握。安装完毕,训练开始,八千多根细杆运动起来,仿佛起了一片灰色的雾。老桃终 于可以放下纸笔,挪到工作台上与连杆交流了。先输入兵棋数据的处理规则,再输入若干战例,让它仔细揣摩。不到三天,连杆就交出了第一个原创的战术方案。

这个方案算不上好。但老桃知道,这就像它最初输给自己的那盘棋一样,是一个军事天才的初试啼声,等到它名满天下之时,就会成为珍贵的史料。战例继续输入,连杆如飞运转。一位参与安装触摸板的工程师忽然问道:“它的能量是从哪里来的?”

“我帮你问问它。”老桃把问题传给连杆,连杆却传回两句毫不相干的闲话: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连 杆的第六个战术方案得到了统帅部的重视。依照它的安排,一支舰队从第十九战区长途奔袭第十战区,同时第八战区回补第十九战区,第十四战区支援第八战区,这 样挪移几十次,终于获得了48秒的时间差。就在这48秒里,我军重创了敌军在第九战区的防线,而自身的阵地无一受到威胁。这样的布置看上去实在太偶然,太 不可思议,然而老桃知道这就像连杆的围棋一样,从落下第一子就明晰了致胜的路径,后面只是一个验证过程。

在连杆的另一个方案为第八战区解围之后,老桃迎来了久违的提升,由准校升为少校。戴好徽章,揽镜自照,镜里的人沧桑满面,两鬓如霜。行头是少校的行头,人却是个老校了。为什么没有老校这一级军衔呢?或者可以叫作老少校?

老桃作了老少校没有多久,连杆的兵棋方案进入战略层面,解决了困扰后勤系统的一系列难题。于是老少校晋升为老中校。

兵 棋数据的传输全都由电脑负责,老桃已经闲下来了。但他总有本事给自己找些事做。先教连杆下中国象棋,然后是跳棋、五子棋、黑白棋,接着找了个语音处理程序 教连杆说话、吟诗,再教它唱歌、作曲。老桃自己五音不全,手下的工程师里却有几个好嗓子,再加上下载的流行歌曲,没过几天,连杆已经写出十分优美的曲调, 而且能用任何一位歌星的音色演唱。老桃把这些歌传到网上,引起了一股席卷世界的风潮。

统帅部为这颗小行星安装了密封气罩,老桃和工程师们就不用整天穿着防护服了。老桃试着申请一套地球重力系统,竟然也得到批准。这让他乐得眉飞色舞,因为这种系统在整个太阳系也只有十一套而已。

老 桃得以脚踏实地,战事进展也异常顺利,老中校变成了老上校。连杆在这段时间学会了绘画、雕塑,还设计了几种作战效能极高的武器。接着老桃决定把它引向科学 领域,他在科学方面所知不多,就让统帅部派了一大群科学家来。现在他已是全军最红的将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统帅部上下无一不以为他奔走为荣。

连 杆理解了“连杆”,理解了计算机,也理解了人和军队。到它理解战争的时候,敌人终于彻底退出了这个星系。老桃的军衔升到准将,在准将这一级里,他已不再是 特别老迈的一个。统帅部要他回地球出任一个肥缺,但他拒绝了。他只希望留在这里,和连杆待在一起。在他心中,连杆是他的朋友、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孩子。 他所有的快乐、所有的骄傲都离不开连杆的参与。

连杆开始显露出文学天赋,它用所有人类语言写作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 诗歌,小说,评述,一时洛阳纸贵。它的成功引发了世界作家联合会的强烈抗议,但这些抗议又很快被狂热的读者压制下去。在科学方面,它设计的几个实验对统一 场理论作出了重要的验证,还破译了几种失传已久的古代文字。

战争结束之后的几个月里,连杆成了全人类惟一的智力来源。无论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甚至政治、经济、历史、心理,一切有人钻研的科目都成了连杆的天下。遇到难题了?交给连杆吧。这句话以各种语言广为流传,几乎成了全世界的共识。

那么连杆到底是什么?老桃对这个问题念念不忘。现在战争结束,众多的科学家有了时间,纷纷提出自己的见解。从它由小变大的过程看,它极有可能是一种生物;从 它的学习能力看,它也可能是某个文明汲取外界知识的采集器;从它的质量凭空增长看,它可能具有四维以上的结构,只有一小部分投射到我们所在的三维空间。

科学家们众口粥粥,莫衷一是。提出了这么多假设,总该小心求证了吧?科学家们互相看看,对老桃诡异地一笑:“这个,还是交给连杆吧。”

事 情不该是这样的。老桃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与连杆下棋,也不再和它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触摸板上马不停蹄的数据传输,一连几个小时动也不动。事情不该是这 样的。人类是一个光荣的物种,我们没有锋利的齿爪,也没有坚固的鳞甲,我们靠智慧成了这个星系的主宰。然而到了今天,由连杆解决一切的时代,我们不再需要 智慧了吗?我们不再需要思考了吗?我们不再需要探索了吗?

可视电话里的库佐夫上将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看得出老桃的 提议让他啼笑皆非:“你要让连杆停下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不,你不知道,让我来告诉你。桃,战争结束了,我们这些军人已经没有用了。现在的情况是, 议会里那些老爷把我们看成一顿丰盛的晚餐,每批给我们一分钱都要召开二十个会来讨论。这个时候,我们能失去连杆吗?不能!它对我们至关重要。”

顿 了一顿,又说,“桃,我知道你那里条件艰苦,我还是建议你调回地球上来。太平洋舰队正缺一个后勤部长,西欧指挥部也可以再加一个副司令。只要你愿意,选哪 一个都行。仔细考虑一下再答复我。你年纪不小了,应该多想想自己的前途。至于人类的未来,那不需要我们这些军人操心,世界上还有多少专家,多少学者。或 者,还是把它交给连杆吧。”

早知道这些吃特供的家伙鼠目寸光,看来惟一可以依靠的只剩下自己。“结束吧,我的孩子。”老桃将这句话传给连杆,转身离开。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柄消防斧。连杆没有视觉,看不到老桃蹒跚着走来,将斧子高举过头,也看不到两道混浊的老泪从他眼中淌下,一滴滴坠入尘埃。

伫立许久,老桃的斧终于劈落,一块触摸板应声断成几截。再一斧,劈碎触摸板之外连连杆的细杆也劈断了。一共有8192块触摸板,老桃不停地劈,劈到一百多块的时候,连杆的运动停了下来。

老桃也停下,看了它半分钟,突然,地面猛地一震,连杆的所有细杆同时向下发力,将余下的触摸板全部跺成碎块。

你明白了?很好。老桃扔下消防斧,走上前,握住连杆的两根细杆,轻轻地来回摇动。连杆的其它细杆也跟着摇摆起来,宛若春风拂动的柳条。

摆 着摆着,细杆渐渐收回去,连杆探出洞外的部分一齐开始后退,一寸一寸地缩回洞里。老桃随着它向前,发现它的形体正在缩小,就像一支军队正在有条不紊地撤 退。渐渐地,山洞口可以进人了,就像老桃教它围棋的时候。再过一阵,半个山洞让出来了,就像老桃发现它书写诗句的时候。连杆越缩越小,内部构造也越简单, 一眼就能看得通透,就像老桃最初见到它的时候。连杆没有停止收缩,由一张桌子变作一个凳子,变成一个枕头,再变成一个拳头。

终 于,连杆从老桃眼前彻底消失,只留下四面光秃秃的石壁。泪眼模糊中,老桃仿佛看见连杆仍然静静地蜷伏在那里,一根根细枝随着他的笔势游移挥舞,却把文字的 含义牢记在心中。老桃沿着空旷的山洞走了半圈,回过头,就看见身前的岩壁上刻了一行字:鄂渚轻帆须早发,江边明月为君留。字迹飞扬遒劲,一如他自己的手 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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