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07

《气壮山河》

大江七年获倪匡奖三奖。

  你从浴缸里出来,打开阀门放水,一面擦干身体。你从背包里取出衣服穿好,这时浴缸里的水放完了,新的一天从此开始。

  今天的天气有些凉,于是你把衣服上和浴缸上的充气塞同时拔掉,将两个气口对在一起,浴缸里排出的空气就有一部分充到了你的衣服里面。

  衣服的充气口本来是用嘴吹的,你却想到利用浴缸的废气。你是个喜欢动脑筋的人,看着浴缸晃晃悠悠地软倒,身上的衣服渐渐厚了起来,你满意地露出笑容。

  放完气的浴缸像条纱巾一样铺在地上,你挤出浴缸里的最后一点气,把它卷起来放进背包。回到卧室,床、躺椅和桌子里的气也放完了,变成一堆横七竖八的纱巾。如果不是气阀上印着的字,今天晚上你准会把桌子当床充起来睡。

  你把桌子、躺椅和床卷在一起收好。它们在背包里只占了很小的一块。当然你的背包不会浪费,剩下的地方马上也要派上用场。

  走出房门,拔掉门框下面那个大口径的排气塞,整个房子里的空气就吹出悦耳的风笛声,伴奏着房子摇摇晃晃的扭动,在大楼的骨架里留出一块巨大的空洞。

  这是个热闹的街区,所以很快就会有个夜猫子把他的房子塞进来,重新把大楼的空缺填满。

  不多时房子的轻歌曼舞渐渐停止,你把它也卷起来塞进背包,顺着大楼的充气滑梯滑到楼下。这时,你看到整个充气城都苏醒了。

  你从背包里掏出气泵,把它吹起来,再掏出你的旋翼机,蹬着气泵给它充气。气泵一圈圈地转动,纱巾样的旋翼机就歪歪斜斜地站立起来,像一匹刚刚出世的小马驹。

  每到这时,你就会赞叹气泵的伟大,简直仅次于伟大的特高纳米材料。因为无论是一座房子还是一架旋翼机,甚至小到一张床或者一个浴缸,都难以想象只用嘴就能吹得起来。

  ——用人力,用空气。在这一点上,气泵和整个充气城的精神别无二致。很多人把气泵视为充气城的象征,不只因为它是一件不可或缺的工具。

  充好旋翼机的气,坐上去踩动踏板,后面的推进螺旋桨就静悄悄地转动起来,把空气搅向身后,推着你向前走,不多时上面的主旋翼也开始转了,越转越急,直到带着你离开地面,轻盈地飞向空中。

  今天空中的能见度很好,也没有什么风,只有主旋翼上的驱鸟哨在轻柔地呜咽。周围也有其他人在飞来飞去,南腔北调的驱鸟哨声此起彼伏,没完没了地把空间切成形形色色的小块,随即弥合,又随即开始下一次的分割。

  似乎只凭哨声就能判断一个飞行员的技术水平了。你远远躲开那些初学乍练的家伙,因为他们就像原子核周围的电子一样可以随时撞到空间的任何地方。你不禁有些怀念当初地面的充气改造尚未完成的时候,每个飞行器都飞得娴熟礼让、中规中矩,好像一行行优雅的大雁。

  你是个建筑师,眼前的工作是把城区的一些交通设施迁移到周边去。因为那些立交桥和高架路都是为地上跑的车辆准备的,自从改造完成,充气城里的交通就完全是天上的事了。

   可是充气城周围还有一些传统城,他们驾驶钢铁制造的燃烧石油的冒着黑烟的车,从充气城旁边疾驰而过。而且一旦来得多了,或者发生事故,就会把道路堵成公 共浴室的下水道——谁都知道这里的水在不住地流走,但谁也不知道需要等到什么时候,只能恼火地停在那里以排放黑烟发泄他的不满。

  所以传统城需要这些交通设施。今天,他们需要一座立交桥。

  你打开密码锁,把这座立交桥的气塞拔开,瞬息间强风大作,将你的旋翼机蹦蹦跳跳地吹出老远。抬头看去,十米之上那道坚挺的桥梁开始极慢极慢地变软,一寸寸露出更上面的蓝天白云。

  蓝天上,白云间,有一群架着旋翼机飞翔嬉戏的孩子。

  你马上有了主意,放开喉咙大声喊:“喂,年青人,我要排光这座桥里的气,你们能让它排得快点吗?”天上回答:“你要我们怎么帮你呢?”

  “看好了——”你钻进旋翼机快速起飞,爬上高空,飞到立交桥上方,突然把螺旋桨停住,于是主旋翼的旋转变慢了,旋翼机就和你一起掉下来,端端正正地砸在立交桥上,马上被桥高高弹起,弹到最高点时又突然发动,盘旋着开始下一次爬高。

  孩子们当然喜欢这样的游戏,所以他们一哄而起,十几架旋翼机一齐聚到你这里来,以各种花样分享你的创造。

  一群孩子七上八下玩了半天,不知起落了过了多少架次,总算把立交桥砸得气息奄奄。你找到桥的一个角,开始打卷。铺下来的立交桥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所以打卷这件事足足用去你一个上午。

  午饭过后,你把这具三人合抱的大卷吊在旋翼机上,运到充气城和传统城之间的一个路口。这里的地面都是坚硬的水泥,就算是你这样的飞行老手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稳稳降底高度,先把桥卷扔下去,再换个平整的地方慢慢着陆。

  这时传统城里的工程师已经带来了一台柴油泵,开动起来,冒着黑烟,突突作响,再加上高速气流的冲击声,全然听不出半点美感。桥立了起来,你们把它抬到适当的位置,将四面的引桥一一固定在路面上,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

  “伙计,这玩意儿真的能行吗?”传统城的大胡子工程师不住地在桥上捏来捏去,每次都用力把桥捏得凹下一点。

  你说:“当然,承重二十五吨,绝对没有问题。”“希望是真的吧。就算是真的,更重的车就过不去了。”

  “比二十五吨更重?你们要那么重的车干什么?”“那算什么,如果是运钢材的车,五十吨也有。”大胡子咕哝着,“我还是喜欢钢筋混凝土的家伙,好像大山一样,摸上去就让人放心。”他看看桥,看看你,又看看你的旋翼机,摇着头爬上汽车,开走了。

  这就是传统城里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啊,难道他们不懂得世界每天都在飞快地进步吗?你从立交桥边起飞,心里一直很不痛快。要不是中间这座传统城顽固地挡着,你们早就和远处的另外几座充气城连成一体了。

  你越飞越慢,心中越是不甘,终于拿定主意,掉转头向传统城飞去。

  传统城里到处都很硬,有些栏杆上还带有莫名其妙的尖刺,足以刺破旋翼机和其它一切充气品,所以传统城多少是个危险的地方。

  而且你们充气城的人大多对改造之前的世界没什么兴趣,几乎从来不会飞到传统城来。

  “看哪!那是什么?他是谁?他在飞!”一个甜美的声音发现了你,循声看去,在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当中,你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和声音一样甜美的女孩。

  “你好,我是从充气城来的,我来参观一下你们的城市。”你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高度降下来,让她把你看得清清楚楚。

  街上的行人立即聚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你提问,问得最多的是:“你怎么会飞?”于是你说:“很容易啊,用这个充气旋翼机,脚蹬着就飞起来了。在我们充气城人人都这么飞。”

  “万一掉下来可怎么办?”“没问题啊,我们充气城的地面是软的,房子也是软的,掉到哪里都像是蹦床一样,不会受伤。”

  “你穿的衣服也和我们不一样。”在嘈杂的人声中,你敏锐捕捉到这个甜美的问题。于是你乐滋滋地答道:“是的,你真细心。我们的衣服是上下一体的,中间可以充气。看见这个管子了吗?天冷的时候多吹一点气进去,就不会感到冷了。”

   女孩脸上透出一抹红晕:“那么,我们也能像你一样吗?”“当然可以,只要你们的城市完成充气改造,就能变成和我们一样的充气城。我们和你们,还有对面的 几座充气城可以连接起来,形成一片巨大的充气城市带。到那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你在人群中间像只蝴蝶似地蹁跹进退,绕来绕去总是不肯 离开那朵最香的花。

  “走开,你这混蛋!是谁让你到我们这里来的?”一个巨大的声音从街道的另一边响起,“快滚回去!别教坏了我们的年青人。”

  你早就准备好怎么对付这些老顽固了,于是你不慌不忙地说:“我是来你们这里作客的,顺便参观一下你们的城市。没想到你们的生活还像我们好几年前那样,就算是好几年前,我们也绝对不会用你这样粗鲁的方式对待客人。”

  街边的老头使劲挤过来,手里挥舞着一把雨伞:“快滚!你这轻浮的家伙,连同你们那座该死的充气城。我们有脚踏实地的工业文明,我们有坚固的楼房和巨大的机器。”

  你看着他的伞尖,把高度升起几米,还没答话,就听到女孩大声说:“可是,他会飞。”

  “我们有钢材、有煤炭、有石油、有水坝、还有核电站。我们的一切都像大地一样坚固。”老头企图在音量上占据上风,但女孩不为所动:“可是,他会飞!”

  “飞算什么?我们还有汽车,我们也有飞机,可以飞到两倍音速、三倍音速。”

  “可是,他可以像鸟一样飞,他在用自己的力量飞,他是真正的飞。”女孩寸步不让。

  “是的,”你不失时机地补充,“而且我们飞的时候不怕失事,没有污染,当然更不会爆炸。”

  “快滚!快滚!”气急败坏的老头似乎只剩下这一句话了。于是你对女孩说:“看来这里有人不欢迎我,那我先走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给你带一件充气衣来,保证又舒服又暖和。”

  “谢谢你。”女孩快乐地说:“但我们会有自己的充气衣,我们也会建造自己的充气城。”“对,对,我们也要建造充气城。”附和声音越来越响。

  你在她的头顶盘旋了几圈,恋恋不舍地飞回充气城。这回连续飞了好几个小时,你却没感到半点疲倦,反而好像多出了不少力气。是爱情的力量吗?你忍不住偷偷地笑。

  吃过晚饭,你在充气城里靠近传统城的位置找到一幢大楼,把房子塞进去充起来,美美地睡下,似乎一夜做了许多好梦,醒来时却一个也记不清了。

  然而好消息还是和晨曦一起到来:昨天传统城连夜举行了全民公决,结果表明多数公民主张放弃传统的生活方式,接受充气改造。

  这就意味着充气城可以扩大,可以和远方的那些充气城连成一片。全城每个人都为之振奋,但他们不知道这是你的功劳。

  可是有一个人一定会记得的。就像你在睡梦里也记得要送她一件最好的充气衣。你飞到城里把充气衣买好,顺带买了早餐,边吃边向新充气城飞去。

  今天传统城开出来的汽车比平时多了几倍,幸好昨天搬来的立交桥起了作用。从空中俯瞰,他们就像蚂蚁一样缓缓爬行。

  车里的人大多上了年纪,他们是顽固的传统捍卫者,不停地从将要接受充气改造的传统城迁往其它的传统城。传统城越少,传统的捍卫者就越集中,要改造一座传统的城市也就变得越来越困难。

  但充气改造的进程并没有就此停滞,因为它得到了年青一代的由衷拥护,它是人类文明必然的走向。每一年,每个月,都有一些传统城接受充气改造,却从来没有一座完成改造之后的充气城愿意回到传统的状态。

   所以充气城的数目与日俱增,从开始的几个水滴汇成了汪洋大海,而原本是汪洋大海的传统城却收缩成了形孤影单的水滴。很多人相信全世界的传统捍卫者终将会 合到一起,那将是个严重老龄化的城市,随着老人们一个个离开,城市的范围越来越小,最后像阳光下的水渍那样蒸发干净,什么都不剩下。

  传统捍卫者全数离开了,新充气城里的充气改造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他们不想花时间拆除原来的建筑,只是往坚硬的表面上简单地包上一层充气面板,这样城市的规划多少有些受制于原来的格局,但改造进行得很快,每个小时都会有一段街道充起气来。

  放眼看去,充气世界和传统世界中间有一条分明的边界,正在略无阻碍地向前推移,像时间,像烈火,一步步接近无可改易的结局。

  你心中不禁冒出这样一个词:潮流。

  昨天的女孩和另外一些人在用雷达搜索锐器,缝衣针、装订锥、裁纸刀、圆规,每件细小的物品都必须严格管制。小猫小狗也被集中起来,要一个个把它们尖利的爪子统统磨钝。

  “我们的充气城会比你们的好。”没想到她见到你的第一句话会这么说。你把充气衣递过去,对她说:“如果我知道你们改造得这么快,今天就可以给你带一架旋翼机来了。”

  “谢谢,”她接过充气衣,塞在衣兜里,“你相信吗?我们发明更先进的充气技术,能把一种东西变成另外一种。”

  “把一种充气品变成另一种?是真的吗?”你的确不太相信。制造充气品的机器不难获得,但充气品的设计是个复杂的工程,也是一门艺术,需要丰富的经验和精密的计算。充气品并不是个简单的气球。要让一座房子充气之后不把房间挤成一个实心的馒头绝对不像吹气球那么简单。

  所以几乎每件东西都成了专利,给它的设计带来巨大的财富。你不禁想起刚刚完成改造的时候,你为了设计一种充气折叠椅着实花了不少精力,跑去申请专利时才明白充气与折叠实在是毫无必要的功能重复。

  女孩得意地回答:“当然是真的。至少在实验室里已经能把一种格局的房子改造成其它的格局,当然要变成一张桌子也可以,就是用不了那么大。”

  “只用一个晚上加半个上午,你们就设计出了这样的东西,还做了实验?”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哈,聪明人的一秒钟,就相当于笨蛋一辈子。”她嫣然一笑,拉着你去了实验室,从罐子里取出一张极小的充气品,用一根细细的管子吹足了气,递给你,“你看这是什么?”

  那东西大概有两个巴掌大,是个端端正正的长方体,用力捏捏,感到里面没有什么空腔。你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只好认输:“我不知道它能干什么用,看上去简直像一块砖。”

  话一出口,你马上省悟:“这就是一块砖!你们把整个的房子做成一块块积木,然后随意安装,我说的没错吧?——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你还不算太笨。”看来她开始欣赏你了,“这块砖并不像看上去这么简单,它表面上遍布着微小的气孔和纤毛,只要彼此接触就能牢牢粘住,还能通过表面形成 充气通道。所以用它砌成的充气品可分可合,极为灵活。”说话之间她又取出几小片砖,随手捏在一起,用细管一吹,不多时就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砖棍。

  对啊,你怎么没想到?
有了这种技术,就能造出超大型的充气品,比如一座漂浮在大洋上的充气岛,或者连接大陆的跨洋大桥,甚至给整个地球穿上一层调节气候的充气外衣。到那时候,地球可以改名叫大气球了吧。

  “喂,发什么呆?”她注意到你瞠目结舌的样子。

  “唔,没什么。”你嗫嚅着说,“我还以为美丽的女人必定会在智力上有些欠缺,看来上帝并不是个公平的家伙。”

  “砰”的一下她手里砖棍砸在你的头上,柔柔韧韧地一点也不难受。

  她沉默了一阵,忽然说:“我想上帝是很公平的,他也许正在想办法整治我呢。”

  “嗯,我也这么想。他老人家一定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你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会安排些什么噩运给我呢?”她似乎真有一点担忧。

  你也马上忧心忡忡地说:“比如,比如,我想,也许,等充气改造完成,他会让你嫁给一个喜欢发呆的笨蛋。”

  砖棍没有再砸下来,她却羞涩地垂下头,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你的话,只好装作没有听见。

  你从衣袖里抽出一枝花,递到她面前。这是刚刚在一家即将关闭的传统花店里买来的,你知道有些时候越是传统的方式就越是管用。

  她似乎想把眼睛闭却上,却还是忍不住睁开,伸手去接,你却不肯放手,反而连她的手掌一起握住。虽然花瓣下面的小刺扎进了你的手指,你也没有感到一分一毫的疼痛。

  你慢慢向她靠近,她也向你偎依过来。鼻端充满了清幽的香气,你的大脑有些空白。让时间就此停止吧,你已经准备好将整个世界忘得干干净净了。

  你的身体软下来,紧紧和她贴在一起,随着她的呼吸轻盈地起伏。她好像察觉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你,盯着你,蓦地发出一声惊怖的尖叫。

  她用力挣脱你的怀抱,发疯似地逃出实验室。你想追上去,双腿却再也不听使唤。你像个醉鬼似地扭来扭去,脚下越来越软,终于仆倒在地,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你把手伸向屋门,张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手上的破口里,
空气已经泄完。

  地面很凉。你很冷。不远处是那朵带刺的玫瑰。渐行渐近的是无尽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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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known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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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神教-向左使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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